白玉堂話音剛落,就有人冷冷發笑。
“賊喊捉賊。”徐老夫人說。
“什麼項上人頭,我看分明是想借機逃去!”她嗓音因憤怒而尖利,猶如數千利箭離弦亂殺,直穿心肺,“便是你不逃,本就是你犯下的案子,讓你去查,還能查到你身上去?笑話!怕是尋個替死鬼,好讓你脫身去逍遙自在!”
“……”白玉堂牙關微緊,深深望了一眼徐老夫人。他雖未發怒,不快之色也溢于言表,委實厭煩同這糊塗老妪攀扯這樁荒唐官司。
但他也心知,她的懷疑不無道理。
張員外和郭老兒站在一旁不作聲,即是沒有附和,心裡卻未必不贊同此言。
今日這公堂之上,倘使不能先給個明确的交代,莫說善了,便是問話辦事都麻煩。陷空島眼下定是受人算計,他可沒工夫在這些荒唐事裡糾纏不休。白玉堂夾着眉間惱意,目光微微挪動,投向李媒婆。那神色瞧來仍是平靜,語氣更是尋常:“你說你家何人在陷空島當差?”
冰人牽姻緣,但自個兒未必許人。
且陷空島當差的莊丁、雜役、小厮,他皆曾過眼。大哥大嫂待人親厚,逢年過節備年貨發月錢時還會宴請一席犒勞一年辛苦,一衆仆役夥計皆可帶家眷同來,有無成婚生子、家中妻室模樣,他見一眼也就記得,何況年年有一回。
這胖婦人,他不曾見過。
果然,李媒婆小聲道:“是、是我大哥。”
“許是白某記性不好,”白玉堂又道,“多有得罪,還望見諒,”他輕眯着眼,唇邊淡薄卷着笑容,仿佛脾氣頗好地請教,可話中卻忽然添了幾分猖狂本性,“這年節問候,爺好似不曾見過誰家有你這麼個妹子。好在這陷空島夥計的花名冊,白爺手頭正有一份,”說着,他真從懷中撿出了一本小冊子,三指勾着輕輕一抖,頭也不擡道,“你兄長是何名諱,哪裡人氏,做什麼的,你可都知曉?”
李媒婆好似懵住了,顫巍巍地站在原地,沒有答話。
“張員外說,陷空島給你作保,應當不是指我幾位兄長罷?”白玉堂沒将小冊子徹底抖開,隻撥弄紙頁的縫隙裡,含笑觑了李媒婆一眼,才轉向張員外。
張員外遲疑了一瞬,點頭:“确實不是。”
“白某兩月有餘未曾回陷空島,想來不會這麼巧,”白玉堂笑笑,放緩了語調,在向李媒婆好聲好氣地征詢意見,“你那兄長不是這兩月裡剛來的,對吧?”但那用詞卻微妙講究,堵得李媒婆啞口無言,隻能呐呐點頭。
白玉堂便輕輕一剔眉,接着問道:“那作保之人姓甚名誰,張員外也該知曉罷?”
“那作保的姓李,聽府上采買的小厮說常年在酒家見過,又喚作李三哥。”張員外答道,“我雖不認得,但府上皆道此人乃陷空島仆役,莫非有假?”
“李三?”白玉堂眉間微開,又緊起,“此人确是我陷空島的守門人,但令公子婚姻大事,張員外豈能信個成日醉醺醺的仆役作保?”李三倒是比胡烈弟兄二人底細清白,可滿陷空島皆知此人貪杯誤事,仆役間有個诨号名作醉李,笑他做夢的時辰比醒着多得多。因盧家莊在島上,尋常小偷小摸進不去,這守門人形同虛設,但也出不了差錯,李三又是盧太公所留的舊人,大哥念舊,未曾将人趕去。
張員外啞然半晌,喃喃道:“我想着冰人牽媒總要我與夫人親自過眼,不打緊,有陷空島之名添個彩頭不失為美談……”話至此,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大嘴巴子,細想過往悔之晚矣。
一個仆從焉能作保,他看上的無非是陷空島的好名聲,見送上門的機會,便欲攀扯一二幹系。且那日李三上門别無醉态,他不認得此人,未曾多想。再說,任誰能想到一個冰人會自打門面,拉一樁八字相沖的親事,苦害他孩兒性命。
張員外越想越恨,不由跪坐在地,捶胸哭道:“是我對不住我兒啊!”
白玉堂見張員外有幾分明白,既不刻薄,也無勸慰之意,隻對李媒婆道:“你是那李三的妹子?”
醉李好酒,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哄騙。
李媒婆手裡扭着手帕,看不出是要搖頭還是點頭,隻是悄悄瞅了一眼白玉堂手中小冊,聽着他漫不經心那手指将長刀一開一合,終于吞着口水道:“我、我是李三哥認得妹子,都說天下李姓是一家,便結了個緣分。”
“今日之前你可曾見過白爺?”白玉堂道。
“我雖是半年前來的松江府,可兩月前才與李三哥結為兄妹。那時您不在陷空島,又哪裡見過白五爺龍鳳之姿、日月之表。”李媒婆頂着白玉堂的目光,不敢扯謊,隻能擠了個笑臉,指着一旁的徐老夫人道,“這不,那位老夫人喊您名諱,才猜到的。”
短短幾言,莫說旁人嘩然失語,張員外最是無言苦恨,不由雙拳捶地。
照這說法焉能算到陷空島頭上去,最多是李三糊塗。
李媒婆卻怕了,急道:“可李三哥真認了我這妹子,那西市賣酒的老兒親眼所見。不是親妹子怎麼了,五爺和其他幾位當家也是結拜不是?”
“說的好極,結拜哪裡算不得親眷了。那爺問你,他們說你拉了一樁死媒,可是你故意為之?”白玉堂不惱,語氣更是文雅和緩、好聲好氣。
李媒婆籲口氣,放下心來,這才梗着脖子喊冤:“分明是張家給的生辰八字出了差錯,怎麼能算到我頭上!”
“我夫人親自交給你的還能有錯?!”捶胸痛哭的張員外聞言,擡頭大怒道。
“這麼說來,這新人的八字果真是沖了?”白玉堂問。
“先頭叫人取了張家公子和蘇家娘子的庚帖,确實是命相不合,相沖相克,不死不休,大兇之兆。”一旁的潘班頭解釋道。林知府先頭斷案時,見兩人争論不休,便做主再請人蔔吉問卦一次。沒想到李媒婆又指着那張家公子的生辰八字說不是她那日拿到的,張員外當然道她狡辯推脫,這官司就陷入了僵局。
這會兒重提此事,兩人又要罵戰之中扭打在一起,公堂之上當真比讨價還價的早市還喧鬧。
便在此時,忽見眼前一閃,銀光半落。
白玉堂拎着刀,單手輕松将争得面紅耳赤的胖婦人掄了個圈兒,扯到一邊。
李媒婆隻覺得這瞬間有冰冷的東西從脖頸輕輕撩了過去,吓得冷汗直落、頭皮發麻。而她擡頭,正見白玉堂垂眼盯視,隻一瞬間,好聲好氣眨眼不見,眉間陰霾兇煞大漲:“爺且再問你一遍,張蘇兩家牽媒,你确無絲毫隐瞞,也無害人之心?”
字句猶如飛刀奪命,聲勢好比閻羅臨門。
“沒有!”李媒婆眼前一黑,吓得發出一聲尖叫。
這沾過鮮血的刀客渾身兇戾,平日借公子風流掩去一二時就覺鋒銳逼人,此刻聲勢分毫不斂,好比殺機凝成一線,直殺一人,閻羅煞神一般。旁人隻覺涼氣直冒,被目光與刀鋒鎖住的李媒婆更是猶如當場斷頭見鬼神!
李媒婆哪兒見過這等陣仗,隻道白玉堂翻臉無情,要将她就地斬殺。
“沒有——真的沒有!!”她啞了聲大叫 ,被白玉堂這番喜怒無常、聲勢逼人當場駭破了膽,鼻青臉腫的面上滿是驚恐眼淚不說,竟是一屁股摔坐在地,而長刀還跟着她的身形紋絲不動地貼着脖子,如影随形。這冰冰冷冷的感覺更是猶如被閻羅王盯上了小命,短短須臾,李媒婆懼怕到了極點,抖着手作立誓狀,隻求饒命,“蒼天可鑒啊,不說張公子和蘇娘子死的莫名未必和我有關,我一個媒婆說媒沖八字這不是砸招牌嗎?往後我不用吃飯啊?!”
她正怕着,滿嘴往外倒話,哆嗦得一張冰人巧嘴都含糊不清了,不成想白玉堂又無端端打斷道:“這樁媒,張家給的謝媒禮不少罷?”
“啊?”李媒婆驚懼非常,仿佛神魂出竅,好半天沒聽明白。
白玉堂便又問了一遍。
李媒婆還發着抖,緩了幾分心神,又猶疑起來,幹巴巴笑道,“您、您問這做什麼?”
“……”白玉堂看她一眼。
李媒婆趕緊抖着手比了個數目,怕極了又心不甘情不願地哆嗦:“就這麼多,這事未成,銀子還沒到手呢,我可沒銀子孝敬您啊……!”說到此處,她目色難免顯露怨毒恨色,心頭咒罵張員外不僅打得她鼻青臉腫,還險些害了她性命。
“……”白玉堂氣笑了。
張家乃松江府大戶,為這樁喜事給的數目不少,再觀李媒婆的種種态度,另收旁人銀财故意隐瞞八字相沖的可能不高。就算一時隐瞞做成了,往後也遲早會暴露。八字相沖害不害命是兩說,但世人笃信神鬼吉兇,男女議親,納吉大兇、六禮不合乃是大忌。如她所言,她但凡還想繼續在松江府說媒,就不可能做這糊塗事。而反之,她倘使真是受旁人威逼利誘,又或是僅僅為私怨隐瞞庚帖相克,此時背上人命官司,尤其是見他出刀,也該如實吐露,早早甩了這鍋。
除非她的确就是加害之人。要借這成婚的大好時機害死一雙新人,未達目的才整一出八字相沖的把戲,此時為脫罪更要裝模作樣騙過所有人。
見再抖兩下,這貪财惜命的冰人的脖子就要自個兒碰斷在他長刀下,白玉堂終是輕飄飄地收了刀。若這胖婦人真是兇犯,幾樁官司既指着陷空島來的,就絕非八字相克、害人性命這般簡單,她也該胡亂攀咬到底。
那頭張員外卻呸聲:“還想要銀子!殺人償命,你休想逃脫罪責!”
“狗屁,又不是我殺的人!我償什麼命!”李媒婆跟着大呼小叫。
白玉堂聽得厭煩,偏過頭望向林知府:“知府也信區區八字,能叫兩個大活人成婚當日前後喪命?還是相信陷空島處心積慮地要拉一樁死媒?”
林知府沉默半晌,斂眉肅然:“子不語怪力亂神。”
此話一出,徐老夫人先變了臉色,“林大人。”
林知府未有應聲,隻對張員外道:“眼下張公子暴斃尚有疑點,他是當衆無端身死,而張員外又道令郎平日身體強健,絕無頑疾,張員外果真不願開棺驗屍?”世間命數飄渺,或有人能憑神鬼手段、窺破動搖,但斷案講究真憑實據。李媒婆供述雖是一面之詞,有狡辯之嫌,但未必不是真話,且就算她真的隐瞞庚帖有異,也不好說人是她害死的。他身為一地知府,哪怕做不來斷案如神的青天老爺,又豈能草草判她害人罪名,打入大牢?這卷宗要是這麼寫,呈上刑部複核,他都嫌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