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面上閃過一絲狠戾,轉瞬即逝。她整理披帛,向餘陽施禮道:“官爺容禀,奴家做的是正經買賣,沙州城内大半人皆知,便是名岸府趙團德趙将軍,也是到過雲娘這吃酒的。”
趙團德此人餘陽在宮中略有耳聞,他原是南衙右威衛下屬一名不見經傳的将士,因護衛太子返洛陽得到升遷,後參與靈州之戰獲了軍功擢升折沖府都尉,出關守名岸府。雲娘擡出趙團德,一來借東宮人情壓司刑寺一籌,二來此地毗鄰西域,強龍不壓地頭蛇。
誰知眼前的黝黑男子并不為所動,刀尖挺進半分,将大漢脖頸抵出一道凹陷,隻需再用半分力,便能見血光。
這時一青衣侍女悄悄來到雲娘身旁,耳語兩句。雲娘眸子微動,語調緩和下來:“官爺莫怒,是奴家有錯在先,不該對小娘子出言戲谑。胡兒,還不放了這位小娘子!”
彪形大漢得了令,推開李婉姝。李婉姝摸着脖頸深呼吸幾口,胸口喘着,狠狠瞪了一眼雲娘。後者随即賠笑道:“得罪了,胡兒天生大力氣,下手不分輕重,奴家也很難管教。”她眼波流轉帶着笑意,哪有半分贖罪的意思。
誰知突然轟隆一聲,胡兒應聲倒地。他身形過于壯碩,如山傾倒,差點就把地上青磚砸個大坑。
衆人驚呼。
而始作俑者不是眼前的黝黑男子又是哪個!
餘陽威勢不減,一腳朝胡兒胸口踹去,力道如雷!雲娘作勢要上前理論,餘陽刀尖一橫,轉頭就劈在雲娘眼前一寸!
“小小奴婢也敢仗勢欺人!還不跪下謝罪!”
刀刃近在咫尺,雲娘咬牙隐忍,緩緩彎曲雙膝,指甲将手指摳出了血痕,眼中充滿狠戾。
周圍噤若寒蟬。
餘陽未發聲,雲娘就一直跪着。
滿場的沉寂随着兩名青衣衙役的到來終于被打破。
隻見來人喘着粗氣道:“上官,慕容參軍讓我們傳消息給你,讓你去千佛洞護衛。”說完似乎發現周遭詭異的氣氛,于是放低聲音附耳道,“少卿已前往千佛洞。”
“什麼?”
餘陽一驚,随即将橫刀入鞘,轉身對李婉姝拱手道:“李大娘子可帶着這兩位衙役入後院搜查,其它衙役應該很快就能到此支援。靜娘福澤寬廣定會平安歸來,大娘子請放寬心。在下有要事需出城一趟,馬暫借你一天,明日需歸還。”說完将青衣衙役留下,呵斥一聲揚鞭朝南門去。
李婉姝雖驕縱了些,卻也是明事理的人,朝餘陽策馬去的方向鄭重施了一禮以表謝意。随後她轉過頭将剛剛戲谑她的雲娘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重重哼一聲,便帶人朝後院走去。
侍女趕忙将雲娘扶起。
在聽到“千佛洞”三個字時,雲娘的臉色變得慘白無比。她立馬喚來貼身小侍女,悄悄附耳幾句。片刻後,在無人在意的閣樓東南角,一隻茶隼抖動雙翼快速飛出。
李婉姝帶着衙役在後院搜尋半天,青磚被撬開,花草被連根拔起,泥土全翻了遍也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迹。于是她又帶人去了竈屋和柴房,乃至二層閣樓花酒房,仍然一無所獲,隻得黯然離開。
回途中,李婉姝在馬上想了很久,雲娘到底有哪裡不妥。
她将方才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在心中捋了一遍,在踏進刺史府烏頭門的時候,她心中突然一個激靈:那顆痣!
唐人愛美,特别是陛下登基之後,女子地位大幅提升,娘子們更加有底氣按自己喜好作任何打扮。按常理來說,若是女子臉上有疾,便是拼了命也要想方設法遮掩。鵲樓的雲娘如此大方的展示自己的瑕疵,仿佛是在特意告訴世人,這是她臉上的特征。
可她為什麼要給人留下如此印象?李婉姝百思不得其解。
正在這時,侍女來報:“大娘你可回來了,夫人見不到你,正在屋裡發脾氣呢,夫人以為你、你也丢了,吵着要出去尋你們,哭鬧了一陣了。”李婉姝聞言,顧不得心中的疑惑,提着袍子就往後堂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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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四千裡外的洛陽城尚善坊,同樣有個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快,快去報府君,我有要事要禀!”
不到一會兒,這人便被請進了府裡。
隻見諾大的庭院一隅,種滿了密密麻麻的牡丹花。一排侍女站在花圃旁,手上端着各種器具,她們的不遠處,一粗布麻衣的男子正卷着褲腿在泥地裡翻新土堆。
“你不是請假回鄉省親了嗎?怎麼又跑回來了?”男子一鋤頭下去,複擡起頭來問旁邊的侍女,“今日是重陽吧?我沒記錯?”
“回家主,今日是重陽。”侍女聲音動聽如黃鹂。
“遇到什麼急事了?連你老娘也不顧了。”男子轉過身問。他一張圓臉飽滿,唇微厚,眼睛并未因為年歲變得滄桑,反而炯炯有神,遠遠望過去,與當今皇帝陛下有幾分神似。
“府君,今日上午,興泰縣南錦屏山起了一場山火。”周白石環顧一眼,又把頭伏低。
“哦?”男子清退左右,把襻膊取下,“怎麼無端端燒起山來?”
周白石道:“下官上山拜祭祖先時遇見,聽聞是有人燒祭品,引起山火。天幹物燥,錦屏山樹林茂密。”
“然後?”
“然後下官在參與救火時,遇到了一個不該遇到的人。事關緊要,下官便快馬回來禀報。”
“誰?”男子清理了衣衫上的污泥,就着胡凳坐下來喝了口桂花酪漿。
周白石左右相顧,随後低聲道:“淩越。”
“什麼?”男子立馬放下銀碗,上前把周白石扶起,“當真?”
“千真萬确。淩少卿雖然戴着鬥笠,但我離得不遠,看真切了才回來禀報。”
“淩越不是去沙州查案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錦屏山?那去沙州的人是誰?”男子一把揪住周白石的衣領,原本慈祥的臉突然變得面目可憎。
“下、下官也不知道哇。”周白石身體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滾!”男子鼻子裡哼出一聲,“敢洩露半點機密,宰了你。”
“是是是,下官知道。”周白石一邊回答一邊退出庭院,腳下踩了石子被滑個四仰八叉,爬起來踉踉跄跄就往大門外奔。
“武轶。”男子召來下屬,“馬上八百裡加急送信去沙州,把那邊的人的畫像送回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