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大漠戈壁,天地交彙一體。
密密麻麻的白點深處,一隻馬隊打破天地界限,緩緩向第五驿靠攏。走近了看,這隻馬隊隻有為首的兩匹馬上有人,其餘皆是空載。這兩人身穿羊裘胡服,頭戴氈帽,渾身上下隻露出兩隻眼睛,睫毛上還沾着雪花。
二人身後跟着五十匹膘肥體健的駿馬,馬身皮毛如緞,雪花飛過不沾身。
“蘇祿,從伊吾縣城出來我們就一直抄近道走大沙海,沒去官道驿站押印,上頭會不會追究?”其中一人喘着氣道。
所謂押印,是指所有驿使在出行任務時,無特殊要求一定要去驿站住宿并由驿長在通行文牒上钤印,以表示驿使按要求走官道出任務,沒有擅離職守。
“今年的雪下得早,不抄近道,萬一風雪太大官府提前封道就麻煩了。十月初一這批馬送不到涼州軍馬場,我們一樣要遭殃,涼州軍團可不好惹。”被稱作蘇祿的人拂了拂馱包上的雪,裡面是重要的通行文牒和遣使文書、貢馬名錄。
“狗合勒,那晚投骰子他肯定使詐了,不然以你的手氣,怎麼會輸!”
“願賭服輸。況且沒有這場賭注,他還有其他的手段。總歸我們要為弓月城跑這趟的。”
“你在牧馬部幹了三年錄事官,會算賬,還懂唐語,這次本該升調你的,卻讓合勒使陰招把你支走,升調名額就隻能落在他的頭上。你甘心?”
蘇祿歎了口氣道:“我在弓月城隻是一個沒名沒靠山的小卒而已。況且我們這次出來不一定是壞事。唐人有句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烏圖,弓月城沒你想的那麼太平。”
“怎麼說?又要打仗了?”
“或許吧。”蘇祿望了望天,道:“快下大雪了,按輿圖記載,前面就是第五驿了,去那避避風雪,駕!”二人雙腿一夾,打着馬朝戈壁灘上唯一的驿站奔去。
第五驿由夯土築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由于大漠環境惡劣,時常起沙暴、雪暴,因此當地多采用掏地法,将房子一半往下挖築,這樣不僅防風還保暖。
大漠中的第五驿就像是一座從地裡長出來的的奇怪土堡,路過的人稍不留意就忽略了它的存在。
蘇祿二人迎着漸漸變大的風雪,站在驿站門口幾近凍成雪人,驿卒才踩着懶懶的步子走出來。
“對不住,找錄事本找了一會兒。。。姓名,打哪來?” 驿卒垂着眼皮,懶懶問道。
“你!通行文牒上不是寫了嗎?!”烏圖欲争執,被蘇祿一把拉住了胳膊。
“蘇祿,烏圖,我們來自弓月城,奉小可汗命送貢馬去涼州。”
聽到二人來自突騎施弓月城,驿卒意味深長地擡眼看了看二人,眼裡帶着幾分不屑和嘲諷。他随即寫道:“突騎施使者二人送馬至涼州,下食兩份,嗯。。。馬料幹草兩捆,豆餅十斤;驿舍嘛進去左拐後面第三間房就是。另外,你們的馬太多放不下,一半栓馬廄外吧。”
“等等。。。”蘇祿面帶難色施了一禮,道,“我們二人帶五十匹馬走了幾百裡大沙海,人馬乏困,長官能否多給我們一些吃食?十斤豆餅馬兒也喂不飽。”
誰知驿卒翻了個白眼,道:“又不是我讓你們走大沙海的,兩個送馬的小馬夫,要求還這麼多,愛吃不吃,驿站就這些吃食。”
見二人立在原地不動,驿卒又不耐煩道:“還住不住驿站,不住就趕緊走!”
烏圖幾欲拔刀,均被蘇祿悄悄摁下。他微微陪笑道:“住,我們住,有勞長官。”
将五十匹上好的突騎施馬栓好後,烏圖拍了拍馬屁股道:“這麼好的馬兒得不到善待,唐人真是有眼無珠!要不是風雪太大,我們就往前再趕六十裡路到下一個驿站去。”
蘇祿抖了抖身上的雪花,道:“哪裡都一樣。”
“蘇祿,剛剛你幹嘛攔着我,這些狗奴仗勢欺人,但我們也不是好欺負的。”烏圖從角落搬來幾捆閑置木材搭成架子,又拉來角落的草毯覆在木架上,做了個簡易草棚。
蘇祿上前搭手,邊布置邊道:“往西二裡就是烽燧戍營,你我大小也是個馬使,不要挑起無畏的争端。”
烏圖咽下怒氣,手裡的木頭架子錘得咚咚響。
三五兩下将在外的貢馬安頓好,烏圖拍拍身上的雪泥道:“弄好了,趕緊進屋吃點餅吧,這天實在冷。”
“嗯,走吧。”
從馬廄進入後門,沒走幾步便是驿卒為他們安排的驿舍。
沿着幾級夯土台階而入,便是一座半埋在地裡的一丈見方的土房子。房裡陳設十分簡陋,除了一方案幾一盞油燈,就是一個夯土壘砌的大通鋪。此時案幾上燈火微弱,一個褐色的陶碗裡擺了兩張冰冷的麻餅。
烏圖拾起一張麻餅,罵道:“路經伊州時也不是這樣的待遇!這瓜州地界就這麼坑人的?!熱水也不給一壺。”
“算了,累了,早點休息吧。”蘇祿抖了抖渾身的雪渣,胡亂嚼了一張麻餅便和衣而睡。
等到下半夜時,蘇祿突然被烏圖叫醒了。他不耐煩地睜開眼睛,見烏圖正在穿鞋。
“幹什麼?。。。”蘇祿啞着聲音道。
“我實在餓得慌,咱們去竈屋看看有什麼吃食沒有。”烏圖捂着肚子道。
“這。。。”
“這什麼這,這涼州沒到,先把自己餓死了,這算哪門子馬使啊,史上最慘使者就是我們了。我剛看了,人都睡着了,我們小聲點去,偷他幾個餅又怎麼了。”
蘇祿其實腹中饑餓難忍,他剛剛是強迫自己早點睡着好忘記饑餓,被烏圖這麼一勸,遂決定跟着去竈屋看看。
二人蹑手蹑腳到了竈屋,發現裡面一片冷涼,隻在木櫃中有一小籃子柿子。二人沒辦法,将就吃了幾個柿子,然後發現竈屋角落的罐子裡尚有一些豆餅。
“馬兒也沒吃飽,我們拿點豆餅過去。”
見蘇祿猶豫,烏圖又道:“蘇祿馬使,馬要是餓死了,我倆不光賠不起,還可能引起大唐朝廷對突騎施的不滿,到時候小事化大。。。”
“行了,走吧。”蘇祿皺了皺眉。
屋外風雪呼呼刮着,凍得二人直罵娘。烏圖懷抱豆餅疾步往馬廄外去,突然腳下一個踉跄摔了一跤,豆餅四散滾了一地。
“幹他娘的!什麼路這麼多石子!”烏圖一腳把石子踢到風雪中,罵罵咧咧撿起了豆餅。其中幾個豆餅滾到了旁邊的柴房,烏圖勾着身體撿了一路,遂來到幹柴堆裡扒拉起來。
剛扒拉幾下,烏圖覺得不對勁,因為他好像摸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什麼玩意兒?”烏圖進一步摸索。
這一摸,竟然摸出了一隻人手!
“老天爺!”烏圖一個哆嗦縮回手,連滾帶爬爬回了蘇祿身邊,“蘇、蘇祿!”
“做什麼一驚一乍的,别把人驚醒了。”蘇祿道。
“死、死人了!”烏圖強忍住不适低聲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