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把石山上的枯木枝壓斷了不少,因此山頂上幾棵幸存的粗壯的樹幹顯得異常清晰,更重要的是,它的枝幹上此刻懸挂着十來個頭顱,在晴空照耀之下黑紅色的血肉、毛發與白雪背景對比,顯得十分紮眼。
阙頭疼了一晚,醒來已是中午。當他掀開氈簾出來無意中往山上一瞥時,心情瞬間降到了冰點。
“誰幹的!”阙沉聲怒吼。
幾個附近的小兵被這一聲怒吼吓住了,趕忙丢了手中的柴火過來複命:“禀特勤,我、我們也不知道,早上起來就這樣了。”
“查!查出來卸了他們的胳膊!”
阙擡頭望去,十來個頭顱靜靜的挂在那裡已經被半風幹。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些頭顱雙目緩和地閉着,面容從容淡定,非但沒有戰争的殘酷猙獰,反而從高處往下透露着一種睥睨衆生的姿态。
這讓阙隐隐從心底生出一種羞愧感。
他們仿佛不是戰敗的死鬼,而是引渡的使者。
阙被這種奇異的思緒困住了。他漸漸放低了呼吸,生怕打擾到這些超越生死的靈魂。
“你又心軟了。我說過多少次,你和墨棘連你們兩兄弟想要在草原活下來,就必須收起你們那可憐的憐憫之心。”暾欲谷從背後緩緩走過來。
阙的面上瞬間恢複了冷峻。
“軍師。”阙朝暾欲谷禮貌的點了點頭。
“我幹的。”暾欲谷突然道。
“什麼?”
“我幹的。你不是要查嗎?我幹的,怎麼樣,卸了我的胳膊?”暾欲谷從腰間拔出匕首遞到阙的面前。
“軍師。。。你?!”阙壓住了一些火氣,一掌将匕首打掉,道,“你這麼做,激怒唐軍,逼得強弩之末拼盡全力反擊,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他們殺了契苾耶。。。對待敵軍不必手軟。”暾欲谷将一枚方寸大小的鐵牌扔向阙,道,“其中一個是烏山烽戍主,軍牌給你,功勞是你的。”
阙接過軍牌,隻見這枚鐵片被摩挲的發亮,上書烏山烽戍主高沖幾字。
“已經兩個唐軍校尉了,将來你的墓碑前又可以多兩塊殺人石,這是草原英雄奮勇殺敵的榮耀象征。”
“我。。。”剩下的話,阙沒有再說下去,隻道,“多謝軍師提醒。”
他把軍牌握在手上摩挲,面上冷峻無比,心中卻翻江倒海。
軍師,我隻是覺得,安甯的生活隻能靠殺人石去換取嗎。。。
夕陽很快就落下了山頭,一旦陽光不見,大漠的空氣就迅速冷卻下來。秃鹫在斷崖上空盤旋觀察久久不敢落下,這些大自然的生靈并不知道為什麼它們栖息的領地突然聚集了這麼多人類在這裡。
斷崖脫離了晚霞的照耀,逐漸變得灰暗陰冷。
這裡是群狼抛棄屍骨的地方,腳下充滿了幹枯的碎骨和又腐又惡的臭味。幾個小兵受不了這個氣味,幹脆将行纏解下來綁在了鼻子上。張君君和石大江坐在一處,目光呆滞的燒着柴火,全程未發一語。
李大河早就蘇醒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型鐵壺,鐵壺是胡制駱駝連珠紋,裡面裝的是西州醉雲。
“喏,藏了一路沒舍得拿出來,給你嘗下。”李大河咬開壺蓋,将一半燒酒灑在了地上。良久,他站起身來,踱步到李隆基旁邊坐下。
“還有半壺,少卿嘗一嘗?”李大河緩緩道。此刻他的心情已經平複下來,淡定得驚人。
李隆基爽快地接過鐵壺,大口灌了下去。
酒糙燒喉,李隆基咳了起來。
李大河終于笑了,他将目光挪到天上,那裡除了黑暗什麼也沒有。
“少卿是富貴人家,沒怎麼喝過這麼糙的酒吧。這酒産自西州,是照着突厥人的釀酒方式做的,又糙又辣,有人就是愛這個狠勁兒。但是呢,偏偏大家又給它起了個風雅的名字,西州醉雲,不過也挺符合的。。。”
李隆基把酒壺遞回給李大河,道:“我有個朋友喜歡喝酒,或許他應該喜歡。”
“嘿嘿。。。我道是司刑寺冷酷無情閻王殿,沒想到你們也有朋友。”
李隆基一怔。
“李某說笑的。”李大河将剩下的酒一口悶下。他依然擡頭望着天空,眼睛裡閃爍着微微的光亮。
“對不起。”李大河突然傷感道,“我把你們帶來這裡,讓兄弟們丢了性命。”
李隆基沒有說話,他摩挲着身上的臂甲,眼前浮現出高沖笑呵呵的面容。
阿越,哥哥送你這副甲,算是認親禮,你萬不能拒絕。
阿越,活着回洛陽,再也不要來大漠了。
“你沒有錯。”半晌,李隆基回了幾個字。
“呵。。。”李大河自嘲一聲,道,“我這個人啊就是愛多管閑事打抱不平,大高個就說我是個莽夫,也不管好的壞的,一股腦就往前沖。可是。。。”李大河終于低下頭,他看着手裡的酒壺,道,“可是我不沖,你不沖,這世間的閑事就再也沒人管了。。。我隻是想救他們。。。”
“值得嗎?”李隆基看向身旁的人。
李大河頓了頓,半晌才悠悠道:“第五烽的五個兄弟,有三個是沙州人,兩個老家在甘州,都沒有活過二十八歲。這兩日犧牲的,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籍貫。我不幫他們記着,就沒人記得了。我家是軍戶,我和弟弟算是子承父業。我們小的時候阿耶就戰死了,我們從小到大是抱着阿耶的衣服和軍牌睡覺的。阿娘想過帶我們逃亡他鄉,但我想我們的根在這裡,你逃他也逃,我們的土地就沒人守護了。呵。。。多麼偉大又可笑的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