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一怔。他撣了撣白袍上那十分顯眼的泥土,背過身去揮了揮手,道:“明天再見,我的新朋友。”
李隆基亦怔了怔,眼底逐漸浮上喜悅。
翌日未時,元白十分守約,他甚至提前了一刻鐘出發。
然而當他興沖沖翻牆下來時,小李隆基已經坐在草地上等候了。
“拿了什麼好物件送我?”李隆基滿眼都是期待和欣喜。
“給!”元白十分豪爽的從背後掏出一個碩大的布袋。李隆基一把接過,裡面裝的是滿滿的紅梅花瓣。
“喏!你阿娘喜歡的紅梅。”
“還有這個!”元白像變戲法一樣又掏出一個彩色的物件來:這是一隻好看的紙鸢,五彩的羽翼,銳利的眼睛。
誰知小李隆基的歡喜隻有短暫的片刻,随後眼裡便溢出了淚光。
“哎哎哎。。。怎麼回事,你可是将來執掌大唐,咳咳。。。大唐的小王子,怎麼像個小娘子一樣說哭就哭。”元白在旁手足無措,于是伸手去拂李隆基臉上的淚水。
對方立即憋住了眼淚。
臉紅得像柿子一樣。
元白撲哧笑出聲來,圓圓的眼睛彎成了一道月,他道:“話說的那麼老成,身心還是個小屁孩。”
其實元白心中知曉,他這是想念他的母親了。
兩年前的正月初二,他的母親窦妃被聖人召入宮中參加宮宴,後來就莫名失蹤再也沒找到。宮裡有傳聞劉、窦二妃是因為參與巫蠱之術被聖人下令賜死。而事情的關鍵人物皇嗣李旦對于此事隻字未提照常上朝,這事亦引起朝廷百官的好奇。但好奇歸好奇,沒有一個人敢對此事評論一個字,整個洛陽城十分默契,仿佛這件事隻是朝露一般,太陽出來即散去,什麼也沒留下。
而在紫薇城的小小的角落裡,這件事給一個幼小的心靈刻上了終身難祛的傷疤。
“我想她,我不敢跟人說。”小李隆基望着天空,眼裡泛着光,“我阿耶說,她是去了萬裡之外的無妄海求道。他讓我和哥哥們一個字都不許提。我隻能記在心裡。”
“那你恨你的祖母嗎?”元白問。
李隆基一怔。他沒想到這個隻見了兩面的人,會如此直白的問出這個問題,這對于他來說簡直是一件十分驚悚的事情。
“我。。。”小小少年還沒有學會如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
“對不起,是我孟浪了。”元白笑笑道,“這世上總有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事,不必總是執着于讓陽光照耀到每一處黑暗。”
“為什麼?可是我想。”
“嗯?”
“可是我想,我想要太陽拂去世上的黑暗,我想要每一件冤屈都能被伸張正義。”
小小少年沐浴在冬天的陽光裡,面目稚嫩,眼神堅定。
“那就要惜命。”元白收斂了笑容,“不是每次腳抽筋都會遇到我這個閑人的。”
“我。。。”李隆基咽下了話頭。
眼前的這個白衣少年,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在沉入水裡的那一刻,他想體驗元白說的那種感覺。他拼命的想讓自己的腦子放空,可是腦海裡一直揮之不去的,終歸是阿娘溫柔的笑容。
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沒人想念阿娘了?
“可是我和哥哥們被困在這裡,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正義出現的那一天。”少年轉移了話題。
元白會心一笑,把紙鸢遞給李隆基:“那就努力夠到自由和權力,成為天空的王。到時候你期待的正義便會出現。”
“你。。。”李隆基頓了頓,随即幡然醒悟,皺着眉頭道,“這樣的話别再說了,不要命了。”
“那又如何?”元白小跑了幾步,兀自将紙鸢放飛,微笑道,“小爺我自由天地間,不受你們的條規束縛。”
李隆基也跟着元白跑起來。他一邊跑一邊微微皺着眉頭追問:“什麼是自由?”
“自由麼。。。叫聲哥哥來聽,我就告訴你。。。”
“你占我便宜。”
元白停下腳步,故作玄妙道:“吾掐指一算,你是垂拱元年生對不對?在下不才,比爾大一歲。快叫哥哥!”
“不行!”小少年倔強地一把搶過紙鸢繩子,小臉蛋嚴肅又認真,“我是大周王子,不能随意在外認親。”
“還挺古闆。”元白嫌棄道。
彩色紙鸢乘着微風,不一會兒便高過了宮阙。微風襲來,将雲層吹散開,陽光沒了雲層的束縛,肆無忌憚地灑下來照亮了紫薇城。
李隆基跑累了,就着草地就倒了下來。
“很久沒有人這樣陪我玩了。”李隆基喘着氣道。
元白亦跑累了,他将繩子壓在一塊石頭下,在李隆基旁邊坐了下來。
“宮裡不是有宮女侍衛嗎?”
“他們不敢和我玩。”
“你的哥哥們呢?”
“他們成日醉心于曲樂。。。我不想被困在絲竹之聲裡,所以就經常一個人到湖邊來。”李隆基把雙手枕在腦後,道,“等我再大一點,我就去央求祖母允我學騎馬,然後策馬挽弓,去邊疆當一個大将軍,守護一方百姓。遠離朝堂紛争,是不是就能感受到你說的自由了?”
“你的志向遠不如此。”元白斬釘截鐵道,“二十年後,你不僅會騎馬挽弓,你還能秉持正義守護所有你想守護的東西,你的所有願望皆能實現,天下因你而祥和太平。”
“。。。”
小小的腦子裡充滿了大大的疑惑。
元白撲哧笑出了聲,裝模做樣掐起手指來:“我會算命,方才通靈到一位神仙,他告訴我的。”
“神棍。”李隆基頓了頓,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不用受困于眼前,保住命,向前看,向遠看,命運要由自己掌控。”元白緩緩道。
他穿着一聲白色素袍,臉上不知是因為下了水的緣故還是天生的,一片白皙若玉。他的面上一直帶着一些笑容,眼睛圓圓的,眼尾微微上翹,像一對歡快的魚兒。開心的時候,魚兒會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像極了在水裡自由搖擺的模樣。
他的眼裡有星光,昆侖山頂的光,廣闊又自由。
奇怪的白衣少年。
李隆基心裡腹诽,臉上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冬日的黃昏總是來得特别的快。
兩個少年躺在翠湖邊的草地上昏昏欲睡時,漸漸寒涼的空氣讓二人不約而同的打了個噴嚏。二人一個激靈坐起身來,相視一眼,随後是大笑。
這時花圃後傳來隐隐的腳步聲。
李隆基朝那邊看了一眼,不甘心的道:“當值阿姐要來了,我要回去了。”
“嗯。回去吧,烤烤火,再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記住,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越是腐爛泥濘,越能托起生命的希望。李三郎,不要怕,好好活着向前看。”
李隆基撲哧笑出聲來:“你怎麼那麼多奇怪的話。”
“不奇怪,以後三郎飛黃騰達了,記得讓我抱個大腿。”
“。。。”
白衣少年敏捷地翻上宮牆,李隆基急得在後面大喊:“你明天還來嗎?”
“你要是無聊,我就來陪你。”元白道。
“無聊。你來。”李隆基道。
“等着。”回應他的,是一個潇灑的背影。
李隆基把紅梅和紙鸢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随後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歡喜地回了屋。
隔日清晨,因九洲池旁唯一一株紅梅樹才剛開花幾天就被人薅得光秃秃,司農少卿氣得大罵了好一陣子,然後在皇城各衙署貼了十幾張告示,發誓要将采花大盜捉拿歸案,惹來不少同僚的嘲笑。
香麟殿内,那個叫冬梅的宮女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人說她被特許回鄉,有人說她半夜被人扔進了九洲池,不管怎樣,大家都默默做着自己的份内事,沒人多嘴讨論一個字。
李隆基又在翠湖等了一天,夕陽西下,那個少年再也沒出現。
随後的幾天裡,元白還是沒有出現。翠湖依然冷冷清清,除了幾隻白鹭光顧湖面,就再沒其他活物。
一個月後,李隆基從春杏的口中得知一個天大的傳聞:洛陽西郊的梅宅起了一場大火,引起不少附近百姓的圍觀。百姓們把此事上報到了洛陽令那,誰知官府置之不理,任由大火把方圓幾裡的草木燒了個精光。據說梅宅裡住的是蘇镬大将軍的後人,前些日子入宮見過聖人的。本以為蘇家從此得到聖人的垂青,沒想到卻是惹了滔天大禍。
李隆基聽完這個消息,把抄到一半的竹笛譜子丢到木匣裡鎖了起來。他挑了一個晴朗的日子,把早已發黴腐爛的梅花連同一隻看起來嶄新的紙鸢埋在了翠湖邊上的草地裡,随後再也沒有來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