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立馬翻身跳下箭垛,上前幫其順氣。
“西域不用守。大唐有大唐的氣數,西域也有自己的氣數。”元白淡淡道。
“你的意思是?”蘇平域看向元白,眸子有些複雜。
“十幾年後。。。額,我的意思是,萬一有一位神武君主出現,大唐會成為你想要看到的巅峰帝國。。。”元白看着面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的身形枯瘦又堅韌。
元白有些于心不忍。
“哦?是麼?”蘇平域烏青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的眼裡有對美好世界的向往。他緩緩笑道,“謝謝你,告訴我這個。”
“我。。。”元白突然生出一絲愧疚,低下了頭。
一隻溫暖的枯瘦的手掌覆上元白的手。
元白擡頭,眼前的病者朝他笑了笑。
“蘇某一定是得了上天的眷顧,讓大郎降生在我家。”
仿佛當頭一棒。
元白回過神後,發現蘇平域一直看着自己,他滿眼都是毫不吝啬的溫柔與不舍,與之前兩父子之間的别扭截然不同。他緩緩道:“盛世的到來一定不易吧,盛世啊,可惜蘇某看不到了。。。”
元白心中一凜。
“那就好好養身體去看!”他抽開手,站起身來,“我是個閑散人,管不來大海道,要管你自己管。”
蘇平域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
日出的光照耀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仿佛要努力将他的病氣帶走。
“回去想想吧。”他道。
然後他疲累的閉上了雙眼,任自己沐浴在晨光之下。
他的臉上是一片祥和安甯。
夜裡,元白輾轉難眠。
糾結半天,他所幸坐起身來。當他正欲穿衣出門時,啞叔進來告知蘇平域病危了。
元白是打着赤腳跑過去的。
曾經意氣風發的蘇平域,那樣英武,那樣強壯,在疾病的折磨下,如今隻剩一副快要散架的殼。
他叫着:“煜兒,我的煜兒,請允許我這麼叫你。。。盛世到來之前,請幫我守住西域。。。”
沙州往事如走馬燈散去,堪堪不可追也。
在元白腦中的畫面,也随之轉換到了城牆拐角的地方:那裡躺着一個人,他的臉挂着血,身上也全是血,腹部腸子都露出來了。
“小白,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活到為阿娘伸張正義的那天。。。”
“能。必須能。你可不能出事,大唐不能沒有李三郎。”
“别死!”
元白突然被驚醒。
他痛苦地捂着胸口,仿佛那裡壓着千金重石頭。
“糟了,李三郎!”他掀開被褥,赤腳跑了出去。一路上有小兵好心打招呼提醒,但他似乎都聽不見,直到掀開房門,看到李隆基直挺挺躺在那裡,心中那口氣才落下。
蘇祿和烏圖在屋裡守着,一個燒地爐,一個端着碗熱水正欲給李隆基灌下去。
元白呼着氣走到床榻前,啞聲道:“讓我來。”
他接過碗,又摸了摸李隆基的額頭,後者因為傷口發炎額頭正燒得滾燙。
“去端盆熱水來。”他道。
烏圖趕緊出了門去,留蘇祿在原地尴尬得不知所措。
元白把李隆基的衣領解開,随後吩咐蘇祿合力将他半扶起來。
嘴巴被撬開,小半碗溫水被灌進李隆基的喉嚨,隻見他咕噜噜呻吟了一會兒,複又陷入沉睡。
蘇祿瞧着眼前這個素袍郎君,溫潤君子之姿,醫術又好,與前晚那個霸道冷漠的豆盧軍首領簡直不似一個人。他有些疑惑,但又不敢直視元白。
把李隆基放平之後,元白擡起頭看向蘇祿:“你是突厥人?”
“是。回。。。回?”蘇祿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元白。
“蘇煜,豆盧軍新任副使。”元白言簡意赅。
“回禀蘇副使,我叫蘇祿,我的同伴叫烏圖,我們是突騎施弓月城馬官,奉小可汗命送貢馬去涼州,中途被困莫賀延碛,後與少卿結伴而行。是少卿命我去伊州求援的。”
“蘇祿。。。”元白皺着眉頭想了想。
蘇祿見眼前的年輕将軍在嚴肅想事情,偷偷将呼吸放慢了一拍。
“蘇祿。”
“屬下在。”
“去幫我找雙靴子來,腳冷。”
“。。。”
蘇祿差點一個踉跄。
待蘇祿出了門,元白立即換了一副訝異的面孔。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與此同時,床榻上的人又開始呓語起來。他皺着眉頭,一隻手護在胸前,一隻手摸上了元白的手臂。
“郎中。。。救他們。。。”李隆基低聲喊着。
“能出聲啦?”元白輕輕将李隆基的手擺回去,道:“好好說話,别動手。”
這時,烏圖端着熱水盆進來,見元白仍守在榻前,便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忙。
元白上下打量烏圖,審視的眼光讓後者有些不自在。
“你叫烏圖?”
“嗯。”烏圖雙手在身上擦了擦水,嘿嘿陪笑道,“将軍,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姓蘇。”
“啊?”烏圖傻傻呆在原地。
“可以稱呼我蘇副使。”元白道。
“哦哦,蘇副使,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烏圖又問一遍。
元白差點氣笑,揮了揮手,道:“沒有了,出去幫忙喂馬吧。”
“好嘞。”于是這個一身污穢又憨态可掬的突厥小兵乖乖出了門,甚至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叮當響。
元白搖了搖頭:“笨是笨點,倒也沒什麼城府。”
驿站外,豆盧軍和伊州守捉軍仿佛約定好似的,由豆盧軍負責守衛巡防,伊州軍則負責以李隆基為中心的方圓二十步的防守。當然,他們也負責一半的飲食,畢竟一軍性命都系在吃喝拉撒上。
守捉副使龍寶山暗戳戳在庭院裡轉悠,見烏圖從李隆基房間出來,便問情況如何。烏圖隻說少卿未醒,便急沖沖往馬廄跑了。随後他又見蘇祿拎着一雙幹淨的牛皮靴走來,便抓過來詢問裡面如何。
蘇祿頓了頓,答:“少卿身體燒着,但身上的傷已經得到治療,情況見好。蘇。。。額,副使正在裡面照顧他。”
“蘇副使?”龍寶山眯縫着眼重複道。他還想再問點什麼,誰知蘇祿腳下一溜就不見了蹤影,唯留下木門吱呀呀一陣響。
蘇祿進屋時,元白已經把李隆基的身體用溫水擦了個遍。
“隔半個時辰打一盆熱水,像這樣,給他擦一遍。”元白吩咐道。
“是。”由于元白救了李隆基,且看起來與他交情匪淺,因此蘇祿對元白也格外尊敬。
“靴子哪拿的?”元白邊穿鞋邊淡淡問。
蘇祿摳了摳腦袋,老實答道:“我見有位上官與副使親近,我便試着找他要的。”
“守階?”元白脫口而出,随即意識到什麼,立即收了聲。
“好像是叫甯護衛。”蘇祿道。
初次見面,元白心道這人觀察力敏銳,幾句話就套出二人的名字,果然是将來大唐的盟友兼勁敵。
“照顧好他,我去庫房找點藥材。”元白道。
“屬下一定照顧好少卿,請副使放心。”蘇祿道。
元白點點頭,随即出門。
龍寶山杵在門口,見房門要開,一個箭步閃到一邊。
“咦?龍兄在此作甚?”元白瞪着眼睛故作驚訝。
“額,不知少卿傷勢如何?龍某有些擔心。”
“命保住了,還需修養一段時間。”
“不知道郎君如何稱呼?”一想起前夜突厥人的下場,龍寶山就有些發怵。自赴任柔遠守捉城以來,他還沒有親眼見過這麼大的陣仗。
元白盯着龍寶山,眼神有些玩味。半晌,他淡淡道:“我叫蘇煜,是豆盧軍新任副使。”
“哦。。。新副使姓蘇?”龍寶山重複。
“怎麼,不能姓蘇?”曹光毅風風火火走過來。
“當然可以。呵呵。。。隻是龍某以前從未聽說過李軍使周圍有姓蘇的同僚。”龍寶山打了個哈哈。
“龍兄說笑,都說了新上任,伊州遠在千裡外又怎會知曉。”曹光毅一腳踏過來,站到了龍寶山和元白的中間。
“啊呵呵。。。是龍某唐突了。此次龍某受張使之令前來救援淩少卿,若是淩少卿生命無礙,還請蘇副使和曹兄将其移交給伊州軍照顧。龍某好即刻啟程帶少卿離開戰火之地,去往北庭府修養。”
“哦?難道伊州沒收到消息,突厥大軍南下天山了嗎?”元白冷冷道,“這個節骨眼帶少卿去北庭府,龍兄是何居心?”
龍寶山顯然被問住了,他眼珠子一轉,改口道:“不是,不是,是去涼州。嘿嘿,涼州。”
“豆盧軍隸屬涼州大區管轄,我等自會護送少卿安全脫困,此番有勞伊州軍相助了。”曹光毅把“相助”二字加大了音量,揶揄得龍寶光說不出話來。
“副使吩咐找尋的藥草,屬下在庫房尋得一些,還請副使随我來。”曹光毅借着禀報的由頭将元白帶離了龍寶光的視線範圍。
龍寶光握了握刀柄,方才的伏低姿态蕩然無存,眼眸裡盡是疑心和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