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隆基終于醒了。
巨大的疼痛遍布全身,讓他忍不住一邊蜷縮一邊呻吟起來。
“醒了?别掙紮的太厲害,傷口還才開始長。”元白放下手上的棋子來到榻邊。
“郎中。。。”李隆基聲音帶着沙啞。
“麻沸散灌不下去,幸虧你身體還算結實。。。後面肚皮會發癢,你要忍住不能碰它。”元白耐心交待。
誰知李隆基絲毫不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劈頭就問:“他們呢?”
元白知他心中挂念,轉身從一方紅木盒裡拿出一個帶血的布袋。
李隆基将布袋緊緊攥在手裡注視良久,悲傷溢于言表。
“他們,本不該死。”李隆基痛苦地看向元白,“郎中,我是不是大周最沒有用的王子,我連幾十個士兵都保護不了,我眼睜睜看着他們倒在我面前。”
“你已經盡力了。他們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園而戰,值得欽佩。”元白溫柔道。
“他們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李隆基咬牙道,“高沖曾向我提及墨離軍司馬張玉安私換烏山輿圖之事,烏山東面的一個小村子也莫名被屠殺。莫賀延碛十烽十驿不可能幾日之内就被悉數滅團,墨離軍一定有問題!”
元白有些驚訝:“張玉安?張伯獻外甥?”
“嗯。”李隆基緩緩道,“我來沙州之前查過隴右道這幾個州縣官員的卷宗,張玉安名明為張伯獻外甥,實際是張伯獻表妹在老家為其生的私生子。不過張玉安本人對此并不知情,他隻道是舅舅當了大官接他到瓜州享福。墨離軍本是老實本分的軍鎮,張玉安當了司馬後,時常帶着下屬花天酒地,養了不少蛀蟲。但也僅僅限于此,朝廷對這些兵痞向來是睜隻眼閉隻眼,未曾責其過。”
元白歎了口氣,輕聲道:“怪不得瓜州這麼快就被攻下了。。。”
“什麼?瓜州也被攻占了?”李隆基又驚又恨,驚的是玉門關軍鎮重地這麼輕易就被突厥攻下來,恨的是他們七十人這幾日在北辰山的周旋似乎都打了水漂,士兵們的犧牲仿佛更加顯得一文不值。
他雙手攥着布袋,裡面的軍牌快要把他的手心摁出血印來。
元白撫上其手掌,讓他寬心。
“郎中既然在這裡,沙州之困是否已經解了?”李隆基額頭滲出了汗,看來是忍痛了許久。
“沙州已轉危為安,李思貞帶人去石頭城迎擊曲芒布支大軍了。”
“石頭城?吐蕃軍?”李隆基吃驚。
元白悶呼一口氣,道:“突厥聯合吐蕃二十萬大軍南北夾擊西域,莫賀延碛這支突厥軍隊隻是他們為了拖住涼州大軍設的煙霧彈。”随後他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一一向李隆基道出,後者倒吸一口涼氣。
“瓜州現下被圖額的軍隊占領還未有進一步動作。至于阿史那阙,他還不至于蠢到去瓜州找圖額求救,他應該會逃回漠北。”元白道。
“現下你有何打算?”李隆基問。
“沒有打算。”
“。。。”
“你在這裡把傷養好便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李隆基正欲開口,就見元白斬釘截鐵反駁道:“沒有可是。四周都是戰場,這裡相對安全。你是病人,我是郎中,你得聽我的。”
“。。。”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士兵争執的聲音,且聲音越來越高亢,似乎有動手的迹象。
“好好休息,我出去看下。”元白溫柔道。
李隆基一把拉住元白:“士兵鬥毆自有首領管轄,你出去湊什麼熱鬧?”
“我就是首領。”元白挑了挑眉,回以一個驕傲的表情。
“。。。”
驿站庫房外,兩軍正在對峙,而他們的中間,散落了一地的武械。
其中一個伊州兵道:“刀是我發現的,就該歸我們伊州軍。”
另一邊,豆盧軍絲毫不退讓,他們嚷着:“笑話!刀上印鑒是沙州府制,明顯是我沙州所出!”
“軍中默認規矩,打掃戰場武器誰撿歸誰。糧食是我們伊州軍運過來的,刀也是我們伊州軍發現的,現下就應該歸我們!”
元白正欲踏步上前,就見一個身影從身旁風風火火掠過。
“怎麼回事?!”龍寶山大聲吼道。
“龍副使,我們的人在突厥人的糧食袋裡發現了一批刀和弓箭。”一個小兵道。
元白走過去,曹光毅立即禀報:“糧食是從突厥營地搬過來的,武器上有印鑒,是沙州所出。”
元白拾起地上的一口橫刀看了看,刀首确實錾刻“沙州制”幾個字,刀鞘和刀柄稀疏平常,就是刀首與刀柄銜接處有生鏽的痕迹。他連續拾了六七口刀觀察,發現刀身均多多少少有些鐵鏽。
“多半是幾個烽燧的武器。”曹光毅道。
元白把橫刀遞給曹光毅,道:“曹兄仔細看看?”
曹光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接過刀看了看,又拿在手裡揮舞了兩下。但他顯然不知道元白為何還要他再确認一次,隻能道:“确是我軍常用的刀。”
元白又把刀遞給龍寶山:“龍兄試試?”
龍寶山猶猶豫豫接過刀象征性舞了兩下,有些嫌棄的道:“自是比不過我伊州軍的刀。”
“瞧不起誰呢?”豆盧軍嚷道。
“瞧不起你們又怎樣?”伊州軍回嗆。
于是院子裡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嘈雜争執。
元白皺了皺眉頭,将橫刀哐當一聲砸到地上。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
“還請二位帶幾個士兵随我去冷泉烽一趟。”元白禮貌發令。
微微帶笑的面容讓曹光毅和龍寶山同時起了雞皮疙瘩。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元白就來找李隆基了。
他掀門而入時,李隆基正在換衣裳。隻見對方手忙腳亂一陣堆疊,袍子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挂着仿佛一副良家女子被羞辱的狀态。
元白忍不住笑了起來:“給你補腸子的時候,全身上下哪處沒看過。。。”
“。。。”
“喏!”元白把蹀躞帶丢過去,“慢慢穿,穿好我帶你去個地方。”
“去哪兒?”
“還怕我把你賣了?”
“那倒不是。隻是我們離開軍營,萬一有什麼不測?”
“主力戰火在西域,圖額不屑圍剿北辰山,目前這裡是安全的。”
于是李隆基很快被元白帶出了冷泉驿。
策馬急行一炷香的時間,二人來到了北辰山北的大沖溝。
雪已經化了,露出潮濕的石子灘和大斷崖來。
二人下馬,李隆基走到斷崖旁,眼前是一片大漠常見的景象無甚稀奇,除了斷崖邊的一座新起的石碑。
石碑上面的刻痕很新,字體有些歪七八扭,密密麻麻刻的是一些人名。
李隆基湊近一看,李大河的名字首當其沖。
“底下埋着烏金的軍隊。”元白淡淡說道,仿佛在描述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情。
李隆基不可置信地看着元白。
“顯慶二年蘇家親衛軍被沉屍金山曳咥河,使河道斷流三日,周遭走獸飛禽幾日不絕。前夜我到你身邊之時,旁邊也是那樣的屍山血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