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姝皺着眉頭道,“蘇郎君為何這麼問?難道阿耶的病?”
見李婉姝憂心,元白換了副輕松面孔,他道:“無大礙,應是處理瘟疫和軍務太過勞累,好好休息便可康複。”
“如此便好。”李婉姝松了口氣,“你是郎中,我一向都信你。”
元白把絲絹緊緊攥在手裡,道:“多謝姝娘帶來這個,蘇某知道以後怎麼做了。”
這份名錄恐怕連王仲仙都沒見過,遑論曹光毅。
李思貞讓自己女兒冒着風險送這個過來,是把最後的希望都寄托在李隆基身上了。元白内心五味雜陳,他當時憂心吐蕃攻城,憂心李隆基遭遇不測,竟沒有得空堅持為其把脈。
枉自自己學了四年的醫,當哪門子郎中!
長安四年中,沙州刺史李思貞病逝于沙州府邸。
原來是這麼回事。
元白回想起那日在前隋石窟中,李思貞對豆盧軍的感歎,對邊疆将士一腔熱血的不甘心,他們仿佛是一個又一個的蘇平域。
元白頗為傷感,他帶着絲絹和銀盒來到李隆基的房間。
“李思貞之所以保留沙州冶監,不是因為要從中謀利,而是不得已為之。”
李隆基快速浏覽一遍名錄,馬上領會到了其中意思:“上面連年拖欠軍資,武備時常發放不下來,李思貞隻能保留冶監,自己用粗鐵造刀弓。難怪上次他看到千佛洞的鐵片大發雷霆,沙州士兵在用着劣質的武器,這幫人竟然私采鐵礦造優質盔甲給吐蕃人!”李隆基揪着絲絹,眼裡快要恨出血來。
“恐怕你打算來莫賀延碛查案之時,李思貞就想到此事。你來這裡查案,若是一切順利倒也無事,若是起了戰事,你便會發現士兵用的武器不尋常。以你司刑寺少卿的身份,你肯定會追查武器的事,這件事一旦被你帶回洛陽,當中牽扯哪些人,為何連年上報均無回應,屆時啟動三司追查,李思貞的控訴便能得到朝廷的關注。”
“可他為何不直接跟我說?他早該坦誠相告的。”李隆基疑惑不解。
“直接跟你說你未必會信。隻有你親自到了莫賀延碛遇到危難見到事實,你才會信。”元白補充道,“況且你現下的身份是洛陽新貴淩少卿,你我在李思貞那裡,都是陛下的人。李思貞不敢托大,隻能讓他女兒來這裡看看真實的你是什麼态度,再決定要不要将此事托付給你。”
李隆基手上青筋暴起,他狠狠道:“此事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别激動。”元白憂心地看向李隆基的傷口,“剛敷了藥,至少要修養一個月。”
李隆基随後又拾起銀盒中的紙屑,上面抄錄的是一些武備賬目,末端有一方朱印。
是一隻蜷縮的長尾雀。
“認識嗎?”元白問。
李隆基想了片刻,最終搖搖頭:“沒見過。”
“不是宮裡的人?那究竟是誰在沙州私造铠甲賣給吐蕃人。。。”
“小白,你不是說,尺帶珠丹被扣在沙州麼?”
“嗯。”
“既然吐蕃是買家,此事可以回去拷問吐蕃降軍。”
元白忽地站起來:“我怎麼沒想到!”這些天沙州開戰一片混亂,他和李思貞忙前忙後,竟然把這麼重要的事忘記了。
“不是你的錯,小白,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李隆基柔聲道。
元白抱着雙臂來回踱步,最後看了看李隆基的腹部,心緒漸漸沉穩下來:“你先養傷。這些事後面再說。”
護住李隆基,是他當下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可是。”李隆基猶豫道,“我心裡還挂着一件事。”
“什麼事?”
“有一個重要的人,我想要抓他做證人。”
元白想了想,道:“張玉安?”
李隆基點點頭:“此人出賣墨離軍引狼入室,一個小小的司馬膽子比天大。隻要把他抓回洛陽,我就有辦法撬出他背後的人!”
“不行!現下瓜州有圖額一萬大軍守着,除非涼州出兵,否則動不得。”
“小白。。。”
“我知你報仇心切,此事等涼州出兵再作打算。”
李隆基拗不過元白,于是隻能乖乖聽命。
遠在三百裡外的瓜州城,張玉安打了一個噴嚏。
他摸了摸鼻子,斜眼朝旁邊的侍女看去。
半晌,沒有動靜。
一隻瓷盞突然丢向侍女,哐當一聲,侍女的腦袋被砸出了血。
“去燒壺滾水來!豬腦子嗎!”張玉安氣急敗壞。
“奴這就去,這就去!”侍女捂着腦袋連滾帶爬出了門。張玉安側卧在木榻上,拿起了手中的銅鏡。
“我穿上盔甲,提槊上馬,是不是就變成了你。”他瞧着自己的眉眼,突然正襟危坐擡起下巴睜大了眼睛道,“瓜州刺史兼墨離軍使張伯獻,不降!呵呵。。。哈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來。
門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張玉安一把把銅鏡扔過去,來人順勢接在了手裡。
“喲!這麼大脾氣,誰惹張軍使生氣啦?”颉質略踱步到張玉安跟前,一屁股坐在了案幾上。
張玉安眯縫了眼:“下來!外夷就是外夷,教化未深。”他低聲道。
誰知後面這句話還是被颉質略聽到了。他拿着銅鏡拍在張玉安臉上,一下,兩下,三下,越來越響,越來越用力。
張玉安咬緊了牙,微笑着直直盯着颉質略。
半晌,颉質略丢了銅鏡,甩了甩手道:“城裡有幾個富紳不肯漲糧價,你去衙門口說道說道。”
房門被哐當關上,張玉安拾起銅鏡,鏡子裡的他面上紅腫似血,仿佛城門外乞讨的瘋癫婆娘。他找出一盒脂粉,悉數倒在了臉上。
衙門口聚集了至少百來号人,有當地富紳,也有普通百姓。他們手裡拿着農具聚坐在一起,無聲的對抗着敵寇。
張玉安頂着一張慘白的臉出來,仿佛石窟上的壁畫人物。
在場的人持奇怪和審視的眼光看過來,面上帶着鄙夷和嘲諷。
張玉安握了握拳頭,把颉質略的要求重新口述了一遍。
其中一個富商道:“糧食漲到百錢已是極限,要兩百錢一鬥,曹某做不出這鬼事來。”另外一個百姓高聲道:“兩百錢一鬥麥,這是要把我們往死裡逼!橫豎都是死,要麼就直接砍了我們,你們自己去種糧食!”
“大夥兒齊心燒了家裡的糧和牲畜,讓這幫蠻夷喝西北風去!”
“瓜州人誓死不做降城奴隸!”
一支羽箭突然從場中穿過。
富商應聲倒地,抽搐了幾下便沒了氣息。
張玉安心中咯噔一下,他想上前去查看,奈何腳下愣是沒邁出半步。
“真他娘的麻煩!爺可沒有耐心。”颉質略拿着弓站到前面來,“還有哪個反抗的,下場同他一樣。”
一個衣衫褴褛的老者站了起來。他被一箭射穿了腦袋。
一個錦衣玉帶的人站了起來。他被射穿了心髒。
所有的人陸陸續續站起來,他們從容淡定,抱着赴死的決心。
“啧!”颉質略摳了摳腦袋,淡淡道,“放箭!”
上百支羽箭密密麻麻射出,把在場的人射成了刺猬。
“不要!”張玉安大喊,淚水花了脂粉。
颉質略嫌棄地看了對方一眼,叉着手道:“軍使累了,帶軍使回去吧。”
午後,圖額生氣的将一封信紙甩到了颉質略面前。
他來回踱步叉着手道:“西域戰事還未結束,父汗就做了縮頭烏龜!”
颉質略拾起信紙看了看,上面是牙帳來信,說是吐蕃太後準備撤軍了,西域戰事有變,要求隴右道軍隊撤回牙帳。
“哦嚯,野心破滅咯。。。”颉質略攤手聳肩。
“你這個瘋子!”圖額大罵。
“多謝誇贊!”颉質略笑着拱手道。
“我們有十萬大軍南下,怕個屁!北庭都護府就是一堆狗屎!十萬大軍還拿不下這堆狗屎?!”圖額氣急敗壞。
颉質略鼓了鼓掌,咧嘴笑道:“歡迎加入瘋子隊伍。”
“你!”圖額一掌拍在案幾上,酒壺哐當摔碎在地。他咬牙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瓜州。”
颉質略一屁股坐上案幾,陰翳笑道:“那又怎樣,你又不是大可汗。你敢殺了他嗎?”
圖額不可置信的轉頭看向颉質略,半晌,他緩緩道:“你真是個瘋子!”
颉質略伸了個懶腰:“屁都不敢放,那就乖乖回牙帳。”
圖額捏緊了掌心。
在颉質略擡腳要走的時候,圖額叫住了他:“聽說你今天又殺了百來個人?你這麼個殺法,瓜州沒人了,誰給我們幹活。”
“反正不是要回牙帳了麼?屠幹淨了事。”颉質略回頭咧嘴一笑,牙尖如狼。
哐當一聲,門被關上了。
圖額看着牆上的大周輿圖,心中郁悶越來越深。他擡手一頓亂撕,把輿圖盡數丢進了火爐。
入夜,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遁入了大漠戈壁。在他們的身後,殘破的瓜州城内,除了盤旋的夜枭和秃鹫,再無其他活物。
星光如斯。大漠裡寒涼如冰,沒有風,一隻雀鷹帶來了唯一的風。它在軍隊上空盤旋了半晌,最後落在中間首領的肩上。
圖額抽出雀鷹腳上的絲絹,借着火把看了半晌。
“哼!”他鼻子裡哼出一聲,随後擡起手發号施令,“全軍聽令,往北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