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不見親人，延秀可真是太想念你們了！三郎還記得那年我們一起在神都苑比賽騎射嗎？那年三郎雖沒有拔得頭籌，卻以尚佳的馬術赢得了姑婆的贊譽，讓延秀羨慕了好一陣。”武延秀上下打量一番李隆基，溫柔道，“三郎也長大了，我們這群後輩都長大了。。。”

往日不可追，終不似少年。

李隆基亦有些感慨，他微微笑道：“三郎就隻會騎馬射箭，不及幾位兄長文采風雅。我記得三表兄和四表兄的字是我們後輩當中寫得最好的，幾個博士親自誇贊的。”

武延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許久不寫了。我現在的突厥字倒是寫得與他們無二般，要是三郎感興趣，我可以教你寫，還可以教你唱草原小調，跳塔克西舞。三郎你不知道草原的弓箭和我們是有些差别的，我得空教你認認。。。”說及此處，他猛地斷了話頭，滿面春風化作秋夜雨，神情突然黯淡下來。

李隆基心領神會，拍了拍武延秀的肩旁：“四表兄平安，比什麼都好。”

聖曆元年，默啜遣使求親，皇帝陛下命淮陽郡王武延秀前往牙帳迎娶默啜之女，誰知默啜想求的女婿乃是李唐皇子，他大罵周廷皇帝李代桃僵不守承若，下令将武延秀扣留牙帳，這一扣，就是六年光景。

二人身份雖微妙，但李隆基心中的同情之心卻不摻假。

“聽說三郎受了重傷，我立馬就求了大可汗讓我過來探望。”武延秀喚來仆從把一堆的珍貴草藥擺到案幾上，“這裡有一部分是吐谷渾商隊帶來的雪山草藥，比中原藥管用。另外我叫人把我的私牛牽過來了，這頭母牛正在頭奶期，你失血過多需要補充氣血。奴隸要是使喚得不順心，可以叫圖雅給你換兩個。對了，圖雅是大可汗的女兒，她心善，不會害你。”

武延秀說完又謹慎的往帳外看了看，随即從袖子裡掏出一柄短小精美的匕首來：“還有這個，削鐵如泥，留給你防身用。還有。。。”

武延秀還想再說，被李隆基笑着打斷了：“這些足夠了，多謝四表兄。”

“哎，好不容易來個親人，我真想和你把酒三天暢聊，可惜大可汗隻準許我隔三日來看你。三郎務必要保重身體，我下次可以帶點馬奶酒給你，對了，你還想吃什麼告訴我。。。”武延秀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好像要把六年沒說的話盡數吐出。

李隆基無奈扶額，他望了望外面，道：“天氣甚好，四表兄陪我出去走走？”

“當然可以。”武延秀終于閉了嘴，使喚仆從掀簾出去。

王庭背靠于都斤山，面嗢昆河而居，萬帳綿延十裡，外圍還有巨大的養馬圈、奴隸營以及駐紮在東面二十裡外的兩個附屬拱衛營，武延秀告訴他這兩個拱衛營隸屬小可汗匐俱帳下。

李隆基一邊散步一邊不動聲色觀察四周，表情看不出喜怒。

武延秀瞥了一眼一本正經的李隆基，在旁無奈笑笑：“三郎不必記路，這招我剛來的時候就用過了。”

李隆基攏手輕咳一聲，把臉轉到一邊。

“王庭布局簡單，但巡邏把守兵很多，想要趁夜逃跑難比登天，何況你我身份還這麼特殊。”武延秀閑庭信步，直視前方淡定道，“你左後方二十步外的那兩個侍女是可敦派過來的，現在服侍你和圖雅，右前方那一隊巡邏侍衛看起來平平無奇，但他們腰上挂着三枚狼牙，是王庭精銳，一炷香時間輪換一班。”

見精銳小隊漸行漸遠，武延秀又小聲道：“北庭府戰事吃緊，勝負未完結局難料。我知三郎心中有恨，但這裡是王庭，萬不可魯莽行事。”

李隆基心中郁結難抒，他道：“瓜州萬人性命就這樣算了？”

武延秀道：“兩軍交戰傷亡在所難免。。。”

李隆基聽罷轉過身來看向武延秀，眸子裡的親情全數化作審視和責問。

所有人都說兩軍交戰傷亡在所難免，可又有誰為這場戰争中死去的普通人想過。他們本沒有任何過錯，安分守己的過着簡單的生活，他們不該被裹挾進來枉死。

武延秀發現話語不妥，趕忙撫上李隆基的肩膀：“表兄不是這個意思。表兄是想告訴三郎，保命為先，徐徐圖之。”

李隆基淡淡道：“三郎心中自有考量。”

回到廬帳後，案幾上多了一樣物件：一支嶄新的墜着一枚玉兔吊墜的紫竹笛。李隆基心中一凜，疾步上前拾起笛子。

笛身通體圓潤，吹孔打磨光滑，玉兔是于阗籽料，紫竹為江南竹材，這笛子在洛陽平平無奇，但出現在草原就顯得彌足珍貴。

李隆基拿在手中觀摩半晌，随後失落的置于案上，不再看它。

下午，兩名侍女又悄悄送來一把螺钿琵琶和一本曲譜，李隆基把它們和笛子一并放到了木箱上。

傍晚，侍女端來兩盤新鮮羊脍，上面簡單蓋着幾片生姜和不知名的醬汁。李隆基微微皺了皺眉，吩咐侍女換一碗熱粥和青蔬來。

入夜，廬帳外響起了一陣幽幽的琴聲，勾似悶石，挑若彈竹，陣陣頓挫音惹得李隆基實在睡不着。終于，他忍無可忍，決定穿衣出帳尋找這個笨拙的音癡。

穿過十來帳營帳，背後有一片光秃秃的小山丘。山丘夾縫中有一座簡易木棚，四周挂着帷帳，裡面有一個瘦弱纖細的身影正在撫琴。

“左手無名指按壓要穩，吟猱切忌軟弱虛空，右手手指勾挑力道要大，啄音要快、準，下力不猶豫。你的琴徽位可能不準，怎麼彈都音準欠佳。”

帳中人立馬停了手中動作，将呼吸壓低。

“對不起。”隔了許久，一個柔弱的聲音從帳中傳來。

李隆基一怔。

他随即攏手咳了咳，道：“夜裡失眠散步到此，打擾雅興是在下的錯。告辭。”

“三郎留步。”圖雅徐徐從帳中走出來，臉上一陣绯紅。她低聲道，“琴是上旬從商隊手中購買，指法譜是祖上所留，我還看不太懂曲譜，能否請三郎指點一二？”

“這。。。”李隆基不知道怎麼婉拒這個看起來沒有敵意的突厥公主。

“無關風月，隻論絲弦。”圖雅道。

李隆基不動聲色看了下圖雅的手指，纖細輕巧，就是指頭粗糙泛紅。後者察覺到，忙把雙手縮到背後，自卑地低下頭。

“琴在中原并不普及，你為何要學？”

半晌沉默，圖雅開口：“閑來無事，打發時間而已。”

李隆基看了一眼圖雅，對方卑微的姿态讓他起了一點側隐之心。

她的那副手指可不像是閑來無事的彈奏。

于是他道：“明日你把曲譜拿到我帳外來。”

他可不想夜深人靜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跟一個突厥公主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