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為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女人會感動的痛哭流涕,可她沒有,她既沒哭,也沒笑,她的雙眼像是窺探過了整個世界那樣平靜,但當她握住從來沒見過的話筒顫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緊張和怯場,可是她依舊發表了她的感言。
“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平中村。我的生活平庸無常,照顧公公婆婆到離世是我應該做的,因為我是他們的兒媳,苦,倒也不算苦,沒有任何人困住了我的路,我沒有因為我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痛苦,隻是,當我第一次從電視裡看見城市的風景我卻産生了困惑,當我第一次從廣播裡聽見歡樂的歌曲而雀躍時不免又幻想着在我之外的世界是如何。當我來到這裡時,原來世界這麼大,不隻是昏暗的廚房和髒兮兮的豬圈,不隻是六十畝的農田和割不完的豬籠草,不隻是電視機的固定畫面,不隻是垃圾堆的紙殼子和蟲蛀了的書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電視裡的馬路,路燈,斑馬線,如水一般湧來的行人,漂亮的漆黑小汽車,八扇窗戶的大車。我站在馬路邊哭過,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公公婆婆。而是為了我自己哭。”
當台下的人都意外的以為這個農村來的粗俗女人會操着一口方言時,張芝蘭卻流利的說着一口普通話。不過這些話再漂亮也微微有了訴苦的味道。
這裡是大舞台,不是訴苦台。
支持人微笑着打斷了張芝蘭的話,她說了幾句漂亮話就要給張芝蘭頒獎時,低聲又不動聲色拿來了話筒,對張芝蘭微微變了變臉。
“農村來的你少說兩句,頒了獎就下台吧!”
張芝蘭沒有說話,她放下了話筒,不說話的同時也轉身而去。
孝心模範拒絕頒獎台的事在台下議論紛紛。
張芝蘭從始至終沒有效果,隻有台上的大屏幕難得的微笑着。
那個燦爛的笑配着那短短幾句可以概括張芝蘭一生的話語實在是有些諷刺。
張芝蘭為什麼在笑。是因為終于有人發現了她麼?
趙渠看着張芝蘭的背影消失,周圍的一切都在加快,所有的人都在消失,走動,走動,消失。
趙渠不知不覺走在路上,他又路過了那個公共椅,隻是上面坐着的人不是那個小男孩了,而是那位張芝蘭女士。
趙渠的耳邊響起來男孩的那句話:“痛苦而又貧窮的人們才不會去醫院看醫生,他們隻會在深夜一個人哭泣,甚至連哭泣聲都要小心翼翼。”
趙渠坐在張芝蘭的另外一邊,望着天空時,天空從蔚藍成為了黃昏的烈紅,眼前的馬路和紅綠燈從流動變得靜止時,張芝蘭開口說話了。
張芝蘭的話平靜而熱烈,她沒有咆哮着訴苦,也沒有怒斥命運的不公,她似乎是在講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張芝蘭自己故事,一個在台上沒有講完的故事。那些故事随着枯黃的樹葉脫落大樹的那一刻,随着漸漸由東飄向西方的雲團,随着聲音漸漸喑啞下去。
張芝蘭一直照顧癱瘓在床的婆婆公公,老公患癌死了快二十年,父母罵她是災星,在村裡盡職盡責照顧公公婆婆,一輩子無兒無女。她小學學曆,包辦婚姻,卻喜歡看書。她還去收廢品,最期望的不是在髒兮兮的垃圾堆裡撿到一塊可以賣四角錢的紙殼子,而是一本書。
她手腳麻利的做完活,甚至連手被磕紅了也無知無覺,因為他要去隔壁周婆子家去隔着窗戶看電視。那是他認識世界的唯一方式。她在電視裡看見很多人,很多寫滿字的牌子,很多沒見過的漆黑漂亮的小車子,看見八個窗戶的大車子,看見家長裡短的電視劇,看見明天的天氣,看見彩色的電影。
她的精神和身體仿佛是在兩個世界,當天亮,她就成了一個寡婦,挂着貞潔牌坊的裹腳布走向了她必須要侍奉的公公婆婆,洗衣煮飯換尿壺,操持農活,日複一日。到夜晚,她就拿了一本爛的不像話的書一個人接着昏黃的燈光翻動,她深知并非是她的身體在閱讀,而是她的靈魂在看着這本書,她有時哭,有時笑,可仿佛這才是屬于她的靈魂時間。
她不能選擇,也沒有底氣選擇。這是無奈的,也是可悲的。似乎從始至終她隻有一條路可走,可路過的風景讓她見識到不一樣的景色,雖然無可奈何可以改變什麼,可她至少選擇過。花開絢爛,至少開過,結局終究會腐敗,但沒關系,這不是一個悲劇,這是世界之下某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的一生。
當某一天張芝蘭給二老收拾了葬禮,她的感動事迹也被人報道給城裡,為了給這位道德孝心模範感動人物頒獎邀請她第一次踏出農村走向了城市。
不過人們好像忘記了,道德可以使人成為模範的同時,也可以禁锢人的一生。
她哭了, “這不免讓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是個寡婦,我不能打扮自己,不能和男人多說話,不能找男人幫忙,不能和有男人的女人走得太近,我不能抱怨,我不能唉聲歎氣,我不能和任何人說,我不能回娘家我有癱瘓的婆家要照顧,我不能走得太遠,因為老人每隔一個時辰要換尿布,我走不出去,我每天都要在繁瑣的瑣事中度過,我做完的一切又要回到原點,我打不破這些規矩,我向往着外面,我的身體過着這種生活,我的靈魂卻需要另外一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