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沒有錢去看醫生。”張芝蘭說。“我沒辦法不去想,我的心口為何時常隐隐躁動。”
趙渠坐在一旁,聽着這些話後心境幾乎地動山搖。
“那個主持問我後悔了麼?”張芝蘭緊緊閉上雙眼,好似有巨大的痛苦使得她無法接受,無法張開雙眼,無法打開心扉,她開口道,“這就是我的一生,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說後悔,這就是我的一生。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的時間全部都奉獻給了别人,我在良俗規訓下做着分内的事情,我連一個改正的機會都沒有。平中村很好,那裡有和煦的清風,那裡有遮蔽燥陽的參天古樹,那裡有我親手種植的碩果累累,可是我就是不喜歡。我想走,這件事想了很多年,可是我走不了,即使我的丈夫死了,即使我的孩子死了,可是我還要照顧公婆,可是我還是想走,我活着,作為一個人存在着,當我看見書本上的遠大天地,當我發現這世上還有我所不知道的東西時,我卻忘記我是井底之蛙的這種痛苦。”
趙渠:“那麼,你嘗試過嗎?”
張芝蘭哽咽道:“我試過了。我不能走。”她勉強的對着眼前的一切微笑着,“我在平中村最喜歡的事是去山坡上看那截從林子裡冒出來一截的火車,火車像是毛蟲蟲,從綠色的林子冒出頭,又從另外的綠林鑽了進去,火車走的很快,我甚至數不清火車到底有多少截。”
“你看,就在那裡。”張芝蘭擡手指着那個地方。
趙渠看去的時候,遠處的綠林冒出綠油油的火車,像是時空開了口,火車從這頭竄進另外一頭綠林,跑的飛快。這中間露出來的一截火車張芝蘭不知道看了多少年,可不管看了多少年,這截火車早就把她想要自由飛翔的靈魂帶走了。
張芝蘭的眼睛經年累月積攢的淚水此刻奪眶而出,她的目光柔和痛苦卻從來不麻木,淚水洗刷她的人生,洗刷她的靈魂,她的身心并非傷痕累累,她一直在和自我和解,她的人生充滿着艱辛,她的靈魂曾多次出走,随着那截靈魂火車一同飄向遠方,又在午夜夢回。
她一個人默默支撐着這個家,她的生活很無聊,無趣,匮乏。
她說:“我很喜歡去山坡上看這截火車轟隆隆跑出來,又轟隆隆的離開,上午十一點火車就準時從那裡鑽出來,下午五點十五分火車又鑽回來。它路過了我的世界,它經過我的眼前無數次,我看它卻覺得每次都不一樣。看着火車走,我也走了,看着火車回來,我也就回來了。那種感覺,從出走時身體是輕盈的,回來時身體是充實的。沒有一絲疲憊。這讓我感到很充盈。當我背着背簍回家,我的心情也就好了很多。”
趙渠聽着,久久的不願意開口打斷。
張芝蘭摩擦着手,她看向了自己的手,那手掌心粗粝生了許多割手的老繭,她說:“我很高興,我家裡有一扇窗戶隻要一打開就可以見着那火車轟隆隆來的樣子,所以那扇窗戶我經常會打開。我想看見它,哪怕不能跟着去,也可以看着它走,它走了就好像是我也走了。”
“隻是我依然很痛苦。因為我是一個寡婦,我走在路邊甚至無法和男人搭話,也不能和有丈夫的女人說話,我隻能和老婆子走在一起,也隻能和老頭子偶爾聊上幾句,或許是丈夫死的早,他們都認為我是個不好吉利的女人,甚至連鄰家的小孩也不要碰一下,誰和我待得近誰就倒黴。我時常一個人走到小橋邊洗衣服,我也經常碰見年輕的夫婦從我的身旁經過,我看見和我一起早婚的女人,她的丈夫抱着他們的小孩,可是我甚至不能上去和他們打招呼,因為我是個寡婦。我除了跟村裡的老婆子聊上幾句,就是在女人堆裡聽着他們說這說那,每一句不離開農活晚飯電視廣播,家長裡短,要麼看着他們打牌,要麼是誰家的糗事。我漸漸沉默,我晚上看見的書對我來說不算是新鮮事物,我隻是常常想,常常思索着未來十公裡之外有什麼?會有比平中村高的山,比平中村還要大的古樹,比平中村還要多的人,還是比平中要多的房子?當我意識到我想要的,想做的,需要的不僅僅是這些時,我開始痛苦。”
趙渠:“那麼,您後悔了麼?”
張芝蘭扭頭望向了趙渠。她的雙眼充滿淚光,淚光中毫無後悔,卻多了一絲痛苦。
那是來自思考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