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們抱有期待的高段棋手并不止緒方一人。消息一出,棋院上下幾乎人人自危。
這山崩地裂般的震動一直傳到棋院以外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接下這麼尴尬的工作,白川老師?明明可以婉拒的。”圍棋教室的老學員們紛紛表示了不安,“萬一輸給這麼小的進藤,豈不是很沒面子?”
白川露出了溫文爾雅的笑容:“沒辦法,誰叫他曾是我這的學生呢。而且,我對他的真正棋力也很好奇。”
他的視線飄得越來越高。
自從去年12月與進藤光初次見面後,白川就隻在新聞裡聽說過他的近況,每一次,進藤光下赢的都是了不得的對手。明明白川是最先發現對方的伯樂,卻遲遲未等到與這孩子親自對弈的機會……因而棋院提出審查組的邀請時,白川力排衆議報了名。
本來棋院隻想派出四段以下的棋手出戰的,即使進藤光和塔矢亮赢了,對棋院也不算丢臉。可白川七段堅持報名,他們就不得不再拖出一個倉田厚七段一起作為保險。
萬一七段輸給了新初段,棋院就真的無地自容了。這局棋無論如何都不能輸。
圍棋教室的學生們都替白川老師捏了把汗。
如果說白川主動出戰隻是出于純粹的好奇心,那森下拒絕參加評審就是在不爽自家弟子不争氣了。
就在接到棋院邀約的瞬間,森下茂男九段立刻指着報紙上的照片,怒斥面前的棕發少年,口水都快噴出門外了:“你也學學這個進藤光!和谷!不趕緊加入職業世界的話,是沒辦法進步的!森下研究會絕對不能輸給塔矢!給我發誓!下次一定要下赢他!”
“饒了我吧森下老師……這怎麼可能嘛……您根本不知道進藤他有多可怕!”和谷欲哭無淚。
“哪裡不可能!進藤不也才13歲嗎?你們同年!”
“别說13歲了!就是我26歲也未必下得過他!進藤就是個怪物!不合常理的那種!”
和谷說得倒是在某種層面上格外接近真相。
聽聞進藤光獲得破例優待、有機會直升高段的消息,卻絲毫不覺驚訝的,似乎隻有一人——
那便是有過類似經曆的虎次郎。
“的确,如果讓你從初段起步,對其他棋士才是一種不公平吧。”虎次郎站在暮秋微微泛紅的楓葉下,望着從頂端葉片之間漏出的陽光,如此說道,“圍棋需要水平相當的對手,方可進步,過強或過弱都會适得其反。若讓他們與實際棋力相當于九段的你交手,反而容易令他們遭受打擊、一蹶不振;你的棋力也得不到磨煉,隻是浪費時間而已。棋院的老師們在認真替你着想啊,進藤君。”
虎次郎年紀輕輕便被奉為圍棋天才,六歲開始學棋,十一歲評為初段,十五歲升為四段,十七歲獲得“赤耳妙手”的美稱,人人都說他繼承了棋聖道策的才華,這奇妙的際遇帶給他的不止是過早的心理成熟,也是一顆寵辱不驚的心。在他看來,進藤光得到特殊提拔并非怪事,畢竟他本人的體驗比這不可思議多了。
“看吧,我就說了,虎次郎會認同我的。你們反應都太大啦!也沒多大事兒嘛!”
光坐在因島神社的石階上,一邊在簡易的折疊棋盤上擺棋譜,一邊同虎次郎和佐為等人閑聊。
看他這麼大大咧咧的樣子,塔矢亮搖了搖頭。
“不……動靜已經很大了,就算稱之為圍棋界的地震也不為過。我走到哪,哪裡都在議論你,不要低估棋院這一決定的影響力,進藤。”亮在他對面擺着另一方的棋子,神情格外嚴肅,“就算你拿到連勝,壓力也隻會越來越大,因為他們會認為你理所當然一直赢下去,輸了任何一次,就是名不副實。‘絕對不能輸’的心态會直接左右棋盤上的局面,因為出手的選擇會更少,也更容易計較一時的優勢,變得束手束腳。”
“那就一次也别輸不就行了。好痛!”
光這想當然的回答讓佐為生氣地拿扇子敲了敲他的頭。
“不可以因為一點優待就驕傲自大、疏忽了練習喔,小光!你還沒有赢過我一次呢,你未來的圍棋之路還很長很長。”佐為在一旁唱着白臉,一副督訓自家弟子踏實用功的嚴師模樣,“這裡,應當用壓才對吧,老毛病又犯了,這樣下去你是下不赢塔矢名人的。”
“知道啦知道啦……我這不是上次用這招對付塔矢還挺管用的嘛。”
光往棋盤上又落一子。
亮馬上撤回了之前的那一步。
“那倘若我這裡先退,你又要如何應對?”
“嗯……那我當然就跳咯,怎麼看你這手都不算占到便宜啊,該進攻的時候就是要攪渾水攪到底!不然就還是會輸給我!你還沒有赢過我一次呢,塔矢!”
佐為在一邊用很無語的眼神看着他:“……小光,不可以照搬我的台詞。”
“噗嗤。”
這笑聲卻是從一直默默觀戰的虎次郎身上傳來的。
“……啊。”光有些驚愕地眨了眨眼,确認了半天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我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虎次郎這樣笑!”
還真是。佐為也沒見過這樣的他。也許是因為他們放肆吵架般的複盤太過新鮮,讓虎次郎自己都忍俊不禁了吧。自古以來的棋士總是追求喜怒不形于色,有城府的棋手才是高手,謙謙君子才符合大衆對高雅棋道的想象,虎次郎本人又是極為溫和的性格,從來沒和别人吵過架,被光這麼一說,他才注意到自己方才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不過……這種感覺并不壞。
“不知為何,看你們相處總覺得很有趣。”虎次郎的笑容裡充滿了輕松,那是他此前一百四十年從未體驗過的感覺,而後他小心翼翼地問,“能讓我……也參加複盤嗎?”
光先是一愣,随後喜形于色地大叫起來:“當然當然!我巴不得你也來!”
亮則是松了口氣。“有秀策老師在,進藤你這些胡攪蠻纏的理論就使不上勁了吧。”
“啊?你說誰胡攪蠻纏?!”
“生氣的人一般都是因為說中了。”
“陰陽怪氣的人一般都是因為下棋下不赢!所以才會在口頭上斤斤計較!”
“這樣如何呢,秀策老師?”亮轉移了對話主體。
虎次郎沉思片刻後微微颔首,“原來如此,非常有遠見的一步,有些意思,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從後方追擊白子的漏洞,而後一舉制敵。你果然和我的棋風很相合啊,塔矢君。”
“多謝您的誇獎,秀策老師。”亮誠懇地彎下腰去。
光從底下歪着頭搶走亮的視線,氣沖沖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