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多了心!”
……
放學鈴聲響過,大家還是同往常一樣回到宿舍,各人拿着各人的搪瓷碗、勺子或者筷子,成群結隊地前往校園西北角的食堂。
準确地講,孝天縣師範學校隻有廚房,沒有食堂。學校廚房與學校大禮堂緊密相連,中間僅一牆之隔。在牆壁上開了十幾個小洞,大禮堂就成了學生們排隊打飯的地方。
每天到了開飯的時候,學生們揣着印有“早”“中”“晚”字樣的餐票,拿着自備的餐具,從四面八方彙聚到空曠的大禮堂裡。按班級排隊,一個小洞前面站成一條長龍,等候取食。有時因為停電停水或者其他不可預知的原因,小洞的木門沒有按時打開,學生們就會乒乒乓乓地敲起碗來。夾雜着嘩衆取寵的大聲喊叫和口哨聲,整個大禮堂即刻變得熱鬧非凡。
待小木門一個個撤去,取食洞口透出亮光的時候,排在第一位的學生趕緊把餐票和搪瓷碗塞進去。如果是早餐,就會得到大半碗稀飯和兩個饅頭;如果是中餐或者晚餐,就會得到大半碗米飯,以及一鍋鏟菜。菜隻有一個品種,所有的窗口都是一樣的。有時是大白菜,有時是包菜,有時是豆芽,有時是土豆絲,有時是蘿蔔片,清一色的蔬菜,至多在裡面加一點兒粉絲。水煮鹽拌,根本談不上色香味。每周有一次改善夥食的機會——早餐把饅頭改為肉包子或者菜包子,中晚餐供應土豆燒肉或者紅苕粉絲煮肉片。
加餐的日子,學生們就高興得如同過年一般。
飯菜打好後,大家必須馬上離開大禮堂,回到自己的宿舍或者站在操場上用餐。大禮堂裡空無一物,根本就沒有坐的地方,甚至連聚在一起站立的空間都沒有。通常情況下,是不允許學生在此逗留的,因為積聚的人太多,會妨礙後面前來打飯的同學。
今天開飯的時間早過了,但所有的打飯窗口都有小木門把守,沒一個是敞開的。全校六百多學生幾乎全部聚到了這裡,整個大禮堂被擠得水洩不通。
外面的大風漸漸平息下來,下起了小雨。
因為知道是自然災害導緻開飯時間延誤,大家就不像平時那樣敲飯碗、吹口哨、說怪話、帶渣子罵娘了,隻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聚在一起議論。除了因吃不上飯而感到焦慮和擔心以外,同學們如同周四晚上看電影、節日看文藝演出、平常看紅火熱鬧一樣,在禮堂裡顯得特别的激動和興奮。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這其中,也不乏幸災樂禍,希望學校停課放假的熊孩子。
正在大家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地隔岸觀火,看事态下一步如何發展的時候,慈眉善目、大腹便便、體态酷似彌勒佛的學校黨委書記張雨桓微笑着來到了大禮堂。
他看了一眼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大禮堂,什麼也沒有說,仍然面帶笑容,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徑直走向大禮堂的主席台。
看到張雨桓書記出現在主席台上,所有面向廚房等待打飯的學生,都自覺地轉過身子,眼巴巴地看着學校的最高領導人。
整個大禮堂鴉雀無聲。
張書記告訴大家,因為學校食堂的煙囪被大風刮倒,砸壞了屋頂,有兩口大鍋也被砸破了,還砸傷了一名炊事員,現在隻有一個竈經過修繕,勉強能夠使用,無法滿足學生吃飯需求。學校黨委經過慎重研究,并報孝天縣教育局同意,決定臨時放假四天。
“烏拉!”
“萬歲!”
……
整個大禮堂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興高采烈的歡呼聲,有的同學還情不自禁的敲起碗來,甚至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這場面讓張雨桓有點兒尴尬。不過,他還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沒有把内心的不快表露出來,繼續告誡學生們,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今天晚上确實沒有辦法回家的,可以再耐心等待一下,食堂會為留校的學生提供一碗面條。明天早上有少量的早餐供應,明天中午就完全停火了。
聽張書記宣布完學校的決定和安排,很多學生都開始離開大禮堂,回宿舍清理東西,準備去花園鎮乘車回家。沒多大一會兒,大禮堂的人就減少了一大半。
方紅梅湊到王加根身邊,問他是否回楊崗,要是不想回去的話,就和她一起去方灣,到她家裡去玩。
“你上周不是回過方灣麼?又回去呀?”王加根故作驚訝地問方紅梅,“跑去跑來多麻煩!在肖港下車後,走十五裡路才能到方灣,中間還要渡船過河,天氣又不好。你就呆在學校吧!我回楊崗家裡,拿點兒吃的東西,馬上就返回學校。”
王加根不好意思邀請方紅梅去他家,因為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在那個家裡呆。
方紅梅聽完王加根的建議,猶豫不決,沒有表态。兩人等到食堂面條煮好開始供應,打好面條後,就各自端着回宿舍去了。
當天晚上,風雨交加,氣溫持續下降。留校沒有回家的學生都關在宿舍裡,哪兒也不敢去。所有教室都黑燈瞎火,學校已經停電,再也看不見學生晚自習,聽不到教室裡彈風琴的聲音了。
第二天早上,留宿一夜的學生們頂着風、冒着雨,陸陸續續離開了五裡棚小山。
王加根去食堂打回早餐,填飽肚子之後,就撐着一把雨傘,前往女生宿舍。到了方紅梅住的寝室門前,他停下腳步,擡手在門上叩了兩下。
屋裡很快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門開了,露出的是方紅梅腼腆的笑臉。
“都走了?”王加根問。
“除我以外,空無一人。”
王加根放心大膽地走了進去。
女生宿舍裡擺着五張高低床,住十個人,顯得比男生宿舍要寬敞一些,也整潔許多。
關好門,反鎖之後,兩人馬上就抱在了一起,激情親吻。一夜的相思債償還得差不多的時候,才心滿意足地松開對方。
方紅梅拿了一本《小說選刊》遞給王加根,叫他在臨窗的一張床沿上坐着看。她自己又找出一本雜志,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和衣躺下。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叭叭作響。躺着看書的方紅梅很快就把雜志丢在一邊,拉一床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睛睡着了。坐着看書的王加根感覺腿腳冰涼,便脫掉鞋襪,上到床上,在被子裡偎了起來,靠在床頭上繼續看書。沒一會兒,書也從他的手上自動脫落,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王加根這一睡就是好幾個小時。待他醒來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暮色四合,宿舍裡顯得比較昏暗。對面的床鋪空着,沒有看見方紅梅。
正在他納悶的時候,方紅梅推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一手提着綠塑料桶,一手提着開水瓶,顯然是出去打水了。
方紅梅把塑料桶裡的熱水舀了些倒在臉盆裡,叫王加根洗洗。她則從床底下找出兩個搪瓷碗,用開水燙了燙,擱在臨窗的小桌子上。再打開自己的小木箱,拿出一包炒熟的米粉,分别倒了些在兩個搪瓷碗裡,用開水沖成面糊狀。然後,又變魔術似地從上鋪撈出了一包餅幹。
“我剛去小賣部買的。”她揚了揚手裡的餅幹,得意地笑着說,“米糊加餅幹,我們今天的晚餐。”
或許是因為沒有吃午飯的緣故,這頓沒有菜的簡單晚餐,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米糊和餅幹消滅得幹幹淨淨。
吃飽喝足之後,他們又刷牙、洗臉、泡腳,擠在一張床上,同蓋一床被子躺下了。因為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兩人都穿着長衣長褲,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相互撫摸,也是隔着衣服,沒有直接接觸對方的□□,更談不上做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不存在敢不敢“偷嘗禁果”的問題,實際情況是,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該怎麼做。
第二天,兩人一起前往花園鎮,分别乘車各回了各家。
王加根回到王李村的家裡,得知胡月娥剛剛生下一個女嬰。
王厚義正在忙前忙後地侍候月母子。奶奶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正在廚房裡燒火做飯,煮雞蛋給胡月娥吃。
奶奶說,聽村裡的接生婆講,胡月娥看到生下的是個女孩兒時,當場就嚎啕大哭,罵自己的肚子不争氣,沒有給王家生個“帶把兒”的,說自己到王家枉做了一場人。
“王家沒有帶把兒的?我孫子加根就不能傳宗接代?”奶奶憤憤不平地罵道,“這個女人到王家來就沒安好心!”
王加根聽到這些,心裡不怎麼痛快,覺得在家裡呆着也沒什麼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車返回了孝天縣師範學校。
除他以外,學校裡幾乎沒有提前返校的學生。王加根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宿舍裡,感覺很不是滋味。加上沒地方吃飯,餐餐吃從家裡帶來的幹糧,連開水都沒有喝的,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的最後一天,他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趕往花園鎮,到火車站接他的心上人。
候車室裡人滿為患。為數不多的長條木欄椅早已被旅客占領,地面還有蹲着的、坐着的,牆邊還有靠着的,擠得水洩不通。王加根徑直前往問事處,詢問最近一趟北上慢車的到站時間。
“十一點二十分。”胖墩墩的女工作人員聲音清脆地回答。
王加根道過謝,擡腕看了看手表,才九點五十五分,還有一個半小時。他于是前往勝利路上的郵電局,買了一本《青年作家》雜志。
出門看到對面的國營照相館,記起方紅梅曾向他要過照片,就打算去照一張相。
進照相館後,發現照相的人還蠻多。排隊等候了好半天,才輪到他。王加根照完相,交過錢,大步流星地前往火車站。
到候車室時,透過玻璃窗恰好看到一列北上的客車緩緩停下來。王加根瞄了一眼牆上的挂鐘,才十一點。大概提前了二十分鐘吧!這樣想着,他趕緊跑到出站口,過濾着每一位出站的旅客。
他望穿秋水地辨認着,就是沒有發現那熟悉的身影。下車的旅客幾乎都出站了,仍然沒有見到方紅梅。
他局促不安起來。簡短地與檢票員打了聲招呼,就從出站口進到站裡面,在站台上四處張望。
還是沒有。他隻得垂頭喪氣地往站外面走。
到出站口時,王加根又問檢票員:“同志,這趟車過後,還得多長時間才有北上的客車?”
“馬上就到。二十分鐘,慢車。”
“啊?剛剛過去的不是慢車?”
“是直快。慢車還沒有到呢!”
王加根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搞錯了,方紅梅在肖港站上車,怎麼可能在快車上呢?
花園火車站雖說是一個三等小站,停靠的列車還不少。慢車自不必說,直快客車基本上都在這裡停靠。據說是因為這裡駐紮有部隊,列車停靠是為了方便駐軍官兵出行。還有一種說法,與花園鎮特殊的地理位置有關系。
花園鎮地處貫通南北的京廣鐵路大動脈上,同時有一條省級公路直達襄陽市——這就是一九二三年建成的襄花公路。襄花公路沿線襄陽、十堰、随州等地的人們,如果想去北京、石家莊、鄭州、武漢、長沙、廣州這些大城市,大多是乘汽車到花園鎮,再轉乘列車北上或者南下。這裡實際上成了湖北省一個重要的交通樞紐。
王加根回到候車室,找了個位子坐下,翻開《青年作家》雜志,心不在焉地看着。隻要聽到有汽笛鳴叫的聲音,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走到玻璃窗前,向站内遙望。遺憾的是,有時是貨車,有時是呼嘯而過的特别快車。
在失望了好幾次之後,從南邊過來的慢車總算進站了。王加根再次來到出站口,眼巴巴地瞅着每一張出站的面孔。
還是沒有見到方紅梅。
他的心怦怦地急速跳動,又一次進入站内,在站台上搜尋。
沒有。望穿秋水也沒有見到他的心上人。
“鎖門了!”檢票員揚了揚手裡的鐵鎖,對着他喊道。
他隻好頹喪地從站内走出來。
返回縣師範學校的路上,他一會兒快速小跑,一會兒又停下腳步,回頭觀望。他懷疑自己在出站口看走了眼,錯過了方紅梅,但一直到師範學校大門口,還是沒有看到方紅梅的身影。
當天晚上,伴随着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坐在教室裡的王加根一直沒有等到方紅梅,他又大着膽子到女生宿舍尋找。
馬靜和另外幾個女生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方紅梅沒有回校。
他急得什麼似的,回到男生宿舍,又纏着剛從楊崗公社回來的楊保勝。兩人一人撐着一把雨傘,風雨兼程地趕往花園鎮火車站。
遺憾的是,他們還是沒有接到方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