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往前走,就是教室、男生宿舍和教師辦公樓。
在教室頂頭的橫斷牆面上,“五一”“五四”專刊依然完好,他又看到了自己寫的散文《晨霧》。這篇文章當時怎麼就會産生那麼大的反響?怎麼會讓那麼多同學和老師津津樂道呢?他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他停下腳步,從頭到尾把這篇散文再看了一遍。心裡還是感覺有點兒納悶兒。文學創作是很神奇的,有時候,讀者意會和挖掘出來的東西,連作者自己都沒有想到。
操場那邊兒傳來整齊劃一、響徹雲霄的口号聲,好多身穿橄榄綠軍裝的學生正在練習走正步。顯然,那是今年新入校的學生在軍訓。王加根站在辦公大樓前欣賞了一下學弟學妹們的飒爽英姿。看到整齊的方陣中,個别同學因為緊張,不小心擺錯了手,或者拿錯了腳步,甚至差點兒把身邊的人絆倒,他忍俊不禁。
在教師宿舍大院的入口處,停着一輛解放牌大卡車。一些教師和學生正在來來回回地往卡車上搬東西。
王加根與熟悉的老師們熱情地打招呼,或點頭笑一笑。碰到縣師範“文學泰鬥”熊老師時,他忍不住問:“這是哪位老師搬家啊?”
“湯老師。就是你們班主任啊!他調往毛陳中學。”
湯正源調到毛陳中學去了?這消息讓王加根感到很震驚。
他快步來到湯正源家裡。可不,屋子裡空空蕩蕩,以前的家具都不見了。地上還散落着一些書籍、報紙、包裝盒、舊衣服、破塑料桌布等雜物,如同戰争年代逃難的場景。
“喲,你來得還真是時候!”湯正源看見王加根,故作驚訝地叫了起來,“我正為你的東西沒地方放發愁呢。本來準備寄存在熊老師家裡,讓他轉交給你,又不知你分配到哪裡,沒辦法通知你。”
王加根于是簡單地說了一下自己的分工情況。
“花園公社小學?好地方啊!”湯正源誇張地恭維道,接着又用玩世不恭的語氣調侃,“你定居楚北重鎮,我卻要南下毛陳。”
王加根早就聽說湯正源與學校領導張雨桓關系不好,過結主要是他與劉老師戀愛結婚引起的。再加上,湯正源為人清高,性格有點兒古怪,對看不慣的事情愛說三道四,口無遮攔,不讨學校領導喜歡。現在調離縣師範,到一所公社辦的中學任教,看似比較突然,其實是一種必然結果,早晚的事。
王加根也想不出合适的話語安慰湯正源。他把自己的行李和箱子提到操場上的樹蔭下,開始幫忙湯正源搬東西。
一時半刻,湯正源家裡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了汽車,用繩子捆紮牢固,就準備出發了。
湯正源讓他父親抱着女兒坐在駕駛室,又幫扶着他老婆劉老師爬上了後車廂。最後,與前來送行的教師們逐一握手道别,并且向所有人揮了揮手。
“bye-bye!”他用英語喊道,又仰天長嘯地唱起了京腔,“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
王加根拎起自己的箱子和行李,也爬上了大卡車。他正好順路,待會兒到了通往花園公社小學的岔路口,讓司機帶一腳就行了。
汽車駛離縣師範時,湯正源發起了感歎:“八年了!我從大學畢業分配到這裡教書,已經整整八年了!八年奮戰,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聽到這裡,他老婆劉老師傷心地抹起了眼淚。
“哭什麼哭?這又算得了什麼!”湯正源對着老婆吼道,“古人雲,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就算我們是被張雨桓流放了,也不一定是壞事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還說,自己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想當初,他和另外兩個教師分配來縣師範報到時,三個人的行李加在一起隻有一闆車。看看現在,他一個人的東西就是滿滿一汽車!八年前他是孤身一人來這裡,現在卻多了老婆和女兒。這不是明顯的進步麼?
“再去毛陳中學奮鬥八年,說不定我們的東西就有兩汽車。”湯正源調侃道,然後仰天大笑起來。
王加根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和木箱,感覺還不如當年的湯正源。
八年之後,他的光景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王加根背着行李、提着箱子回到花園公社小學時,大禮堂的舞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擺滿了竹床。大部分竹床上有人躺着,沒人的則鋪上了墊絮和床單,擱有疊成四方塊的被子、蓋着枕巾的枕頭。
隻有一個竹床是空着的,上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顯然,那空着的竹床是留給他的。此情此景,讓他回憶起了小時候夏天乘涼的場景。他把箱子擱在舞台的地面上,把行李放在竹床上。正準備解開行李鋪床時,一個男青年挑着一擔糞桶走進了大禮堂。
男青年徑直朝舞台這邊兒走過來,笑着通報:“陸校長讓我給你們送兩個好東西,供你們晚上方便用。”
“不要不要!拿走拿走!”塗勇突然皺起了眉頭,對着挑糞桶的男青年直甩手,“放這麼惡心的東西在身邊,不把人熏暈了才怪,還怎麼睡覺?”
挑糞桶的男青年尴尬地停下腳步,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王加根記得上午開會時見過這男青年,估計是民辦教師。
宋雙清從床上坐起身,開始為男青年解圍:“先把糞桶放在牆角兒吧!晚上說不定用得着。謝謝你啊!”
男青年放下糞桶,感激地笑笑,就退出去了。
宋雙清這才對怒氣沖天的塗勇說:“廁所在教室的頂西頭,離這裡有點兒遠。晚上又沒電,黑咕隆咚的,去那兒不方便。有了糞桶,起碼撒尿不用往外跑。你還想跟在師範時一樣,站在門口走廊上撒尿嗎?每天進進出出的,不把人臊死了?”
塗勇不吭聲。過了一會兒,他又抱怨起來:“什麼狗屁學校!真不是他媽的人呆的地方。”
不是人呆的地方也得呆啊!
當天晚上,十個意氣風發的師範畢業生就在黑燈瞎火的大禮堂裡度過他們參加工作後的第一個夜晚。雖然已是秋天,蚊子依然很多。黑暗中,不時傳來人與蚊蟲搏鬥的拍打聲,偶爾還會跟上一兩句叫罵。也有不懼蚊子騷擾的硬漢,躺下就打起了呼噜。鼾聲此起彼伏,如同正在演奏交響樂。
王加根久久難以入眠。
他倒不是因為眼前的惡劣環境和艱苦條件而熬煎,他心裡很清楚,這些都是暫時的。正如馬靜所說的,要不了多長時間,這裡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主要是白天受到湯正源的刺激,思考起了自己的前途和命運。
湯正源畢業于華中師範學院,重點大學畢業。從孝天縣師範學校起步,工作八年,如今也就這個樣子。而他王加根各方面的起點都要低得多,不管怎麼努力,将來又能混出個什麼名堂?雖說有了女朋友,但相距一百多裡,什麼時候才能夠調到一起?這樣分居兩地,兩人的關系會不會出現變數?他們最終能不能修成正果?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到了下半夜,屋子裡突然傳出可疑的響聲。王加根支楞起耳朵,似乎聽到什麼動物在大禮堂跑動。不隻一個,而是一群。響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由東奔西竄改為打架鬥毆、相互撕咬,接着就是凄慘的“吱吱”叫聲。是老鼠!這些見不得陽光的家夥們,正在黑暗中尋歡作樂呢。
天蒙蒙亮,王加根就穿衣起床。把毛巾、搪瓷缸、牙膏、牙刷放進臉盆裡,端起臉盆,提起塑料桶,蹑手蹑腳地走出大禮堂,前往附近村莊的池塘裡洗漱。
站在綠草如茵的塘埂上,他舉起雙手,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這時候他才發現,花園公社小學所處位置地勢比較高,能夠看見花園鎮北部大片區域。王家崗駐軍部隊營房、銀鍊一樣的瀤河以及瀤河西岸郁郁蔥蔥的樹林盡收眼底。他突然産生了到襄花公路上跑步的沖動。迎着朝陽,浴着晨風,呼吸着清新的空氣,跑到花園大橋頭,然後再返回。運動肯定特别爽,也特别酷。但是,他又怕錯過了縣磚瓦廠開早飯的時間。
還是先去過早吧!把搭夥吃飯的地方找到,摸清楚早餐、中餐和晚餐的開飯時間,再作下一步安排。工作和生活在此地,以後跑步鍛煉的機會有的是。這樣想着,他就開始洗口洗臉,然後端起裝有洗漱用品的臉盆,提了大半桶幹淨水,打道回府。
他帶回的水很快成了“香饽饽”。起床較晚的幾個家夥馬上跑過來,舀的舀,倒的倒,勉強對付着洗口洗臉。他們不想多走那一兩裡路。王加根笑罵着這一群“懶豬”,任他們去争去搶,自己則拿着碗筷,再次走出大禮堂。
從小學到縣磚瓦廠有裡把路的樣子,但進磚瓦廠大門到職工食堂還有好幾百米。早餐品種很少,饅頭、稀飯和鹹菜,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據說,中餐和晚餐也隻有一個菜,跟縣師範生活水平相差無幾。稍微強一點兒的是,這裡有桌子有凳子,可以坐下來慢慢地吃。食堂裡面還有一個小賣部,出售香煙和散裝白酒,以及花生米、蘭花豆之類的小吃食。這些東西,是幹繁重體力活兒的工人們比較喜歡的。
王加根買好早點,又詳細咨詢了一日三餐的開飯時間。這才一手端着稀飯,一手拿着饅頭,邊吃邊往學校走。路上,還碰到了好幾個與他一樣前往磚瓦廠吃飯的同事。
填飽肚子後,王加根想睡個回籠覺——昨晚的睡眠質量實在太差了。剛剛在竹床上躺下,外面卻傳來急促而又有節奏的敲鐘聲。
這個時候誰在敲鐘?敲鐘幹嘛?他看了看手表,早上七點半。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誰啊?是哪個在惡作劇?他滿腹狐疑地從床上爬起來,一肚子不高興地走出大禮堂。
敲鐘的竟然是陸定國!白發蒼蒼的老校長手裡拿着一把釘錘,對着走道裡吊着的一小段鐵軌,連續不斷地敲着。那形象,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電影《地道戰》裡面的高老忠。
王加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趕緊前往辦公室。
辦公室裡已經有七八個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幾乎全部是民辦教師。鐘聲響過之後,才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公辦教師。李主任也踩着鐘聲進來了。
“八點鐘正式上課,教師必須七點半到崗!”似乎是為了回答大家疑惑的眼神,陸定國放下釘錘時這樣自言自語。
接着,他又吩咐道,“班主任全部到教室,八點鐘清點學生人數。”
花園公社小學的新學期,正式拉開了序幕。
開學的第三天,學校統一組織學生參加成績摸底考試。
戴帽兒初中班預計學生數在五十人以上,但實際報到隻有十八人。這十八條好漢,來路也非同一般,可謂五湖四海。有五年級升上來的,有初一留級的,有初二或者初三降級的,有辍學回家勞動了一年多,又重新回到學校的,還有從花園鎮其他學校轉學過來的。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與王加根的歲數差不多。
戴帽兒初中班摸底考試成績如何呢?一百分的試卷,語文人均分數四十二,數學人均分數四十五。十八人參加考試,語文三人及格,數學五人及格。兩門功課中,最高分數六十八,最低分數十二分。
開學的第五天,花園公社小學有了自己的食堂——教師們吃飯不用往縣磚瓦廠跑了。
開學後的第一個周末,學校全體教師都沒有休息。有的拖着闆車去花園鎮買水泥電線杆,有的在學校與縣磚瓦廠之間的地面上挖土坑。電線杆買回來之後,又逐一栽進挖好的土坑裡。接着就開始拉電線。忙了一整天,學校辦公室和大禮堂裡面終于亮起了電燈。
又過了一個星期,原本空蕩蕩的大禮堂被隔成了鴿子籠一樣的單間房。學校四周還砌起了圍牆,鐵栅欄大門上面,拱形鐵架上“花園公社小學”幾個大字,被紅油漆刷得耀眼奪目……
因為忙,王加根有二十多天沒有去方灣中學。
這段日子,他和方紅梅一直靠鴻雁傳情。每天上午,他都會眼巴巴地盼望着郵差。無論多麼忙,隻要看到那輛綠色自行車出現在校園裡那棵合歡樹下,他都會一路小跑過去,看看有沒有方紅梅的來信。
本來,王加根是準備國慶節去方灣中學的。方紅梅又來信說她要到花園公社小學,看一看這所脫胎換骨的學校。他就望眼欲穿地等着。
國慶節與中秋節正好是同一天。據說,新中國成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碰得這麼巧。下一次“兩節”重合,要等到下個世紀。
節日的前一天下午,王加根興沖沖地趕到花園火車站。
迎來又送走好幾趟北上的列車,檢索了一批又一批出站的旅客。當方紅梅的身影終于出現時,他激動不已,雙手一拍就奔了過去。接過方紅梅手中的提包,挽着她的手臂,相擁着走出了火車站。
路上,兩人嘴都不閑着,介紹各自的學校、教師和學生,談論耳聞目睹的趣聞轶事。
王加根說,有天課間他去上廁所,發現所有的坑道都空着,學生們全蹲着在地上随處大便,搞得廁所地面到處都是屎。他非常生氣,問那些不講衛生的學生,為什麼不把屎拉到坑道裡?學生們回答,他們隻要蹲在坑道上面,就有學生在外面往糞池裡面扔石頭,濺得他們滿屁股是糞。你說這些調皮的學生們氣人不氣人?
方紅梅說,周東明升任學校教導主任後,再也不像過去那樣關照她了。對她總是不冷不熱,态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與此同時,周主任對馬靜又格外殷勤,有事沒事常到馬靜的房間,噓寒問暖,說些不着邊際的話,讓人聽起來就覺得肉麻。上個禮拜天,周哲凡竟然也出現在馬靜的宿舍裡。
“我有一種預感。”方紅梅非常肯定地預言,“馬靜很有可能成為周東明的兒媳婦。”
“那你是不是覺得很失落?”
“我為什麼失落?”方紅梅滿不在乎地反問,“我遵章守制,又不違法亂紀。每天寝室、教室、辦公室三點連線,備課、上課、改作業流水作業。滴我的汗,吃我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幹。别人看不怪我,又奈我如何?想給小鞋我穿,都找不到借口!”
走過花園大橋,王加根又想到了一件難腸事:方紅梅去他那兒,晚上可能沒地方睡覺。雖然大禮堂隔成了“鴿子間”,但還沒有分配給個人,床鋪、桌椅之類的家具也沒有買回。他們“十大金剛”仍然在主席台上睡竹床。
“你不是說英語班有個女生住在這附近麼?上次你去她家住過一晚上。要不你還是去她家借宿?國慶節放假,她應該在家裡。”王加根提議道。
方紅梅停下腳步。思忖片刻,又有所顧慮,覺得大過節的,去别人家裡打攪不太好。
“這樣吧!先去你們學校看看。你再送我去縣師範。縣師範肯定也放假了,有的是空床,我去哪兒湊合一晚上。”
“跑那麼遠啊!”加根皺起了眉頭,又于心不忍,“要不我們還是向後轉,去知青旅社開一間房。”
聽到這兒,方紅梅滿臉飛霞,有所猶豫。
“算了!何必去花那個冤枉錢?”她自然明白王加根提出開房的意圖,又提出了一套折衷的方案,“我們到縣師範後,可以去校園外面的小樹林裡走一走。”
王加根心領神會,默許贊成。
緊接着,他又提出了另外一個難題:他們學校食堂停火了,沒地方吃飯。學校食堂做飯的師傅是附近村莊的農民,已經放假回家了。這個鐘點,也過了縣磚瓦廠食堂開飯的時間。
“你什麼意思啊?到你這兒,睡沒地方睡,吃沒地方吃。是不是不歡迎我來呀?”方紅梅故意拉長臉,嗔怪道。
“夫人息怒!”王加根趕緊道歉,學着電影《列甯在一九一八》的台詞耍起了貧嘴,“困難是暫時的。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兩人左顧右盼,發現路邊兒有個賣吃食的小攤兒,便一起走了過去。要了兩盤炒米粉,一人一盤,對付着填飽肚子。
這天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但假期還有三天時間。接下來的三天如何度過呢?
“明天去你家吧!去那個傳說中的王李村,看看你奶奶和我未來的公公婆婆。”方紅梅心裡早有計劃,回答得非常幹脆,“另外,我還想去雙峰山,見識一下這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旅遊景點。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實,或者徒有虛名。”
“行啊!行啊!”王加根馬上表示贊成,并且補充道,“聽說楊保勝分在雙峰中學,我們正好去他那兒看看。”
方紅梅又想起了在楊保勝家吃荷包蛋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王加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問她笑什麼。
“笑你們那裡的楊崗規矩!”方紅梅沒好氣地嘲弄道,“居然把雞蛋說成是那麼惡心的東西。”
王加根也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對了,十月三号我準備去孝天城看看敬文。他上周回家拿錢,我爸嫌他花錢太兇,唠叨了幾句,兩人就吵起來了。父子倆産生了一點兒小矛盾。敬文賭氣說中秋節不回家,也不知他在學校裡怎麼樣,讓人挺不放心的。”方紅梅臉上晴轉多雲,憂心忡忡的樣子。
她說,去過王李村和雙峰山,拜訪過楊保勝,她就從楊崗公社坐長途汽車直接去孝天城,不和王加根一起回花園鎮了。
王加根覺得這樣安排也挺好,免得讓紅梅繞那麼大一個圈子。何況,他帶方紅梅到單位,也沒辦法安排她的衣食住行,更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