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結束回到學校,王加根好些日子都難以平靜。
見識過大武漢的美麗與繁華,體驗過城市人悠閑自在的生活,再看看身邊的工作環境,看看自己過的日子,那簡直一無是處!
城市與鄉村之間的差距,強烈地刺激着他。在武漢時他就胡思亂想過,幻想着有一天他和方紅梅也能生活在大城市。不上班的日子,兩個人手拉着手,随心所欲地逛公園。
他知道,這種想法無異于癡人說夢。寫下來就成了《狂人日記》,說出來就是《聊齋志異》。因此,他既沒有寫,也沒有說,而是深深在埋藏在心底。全當是自己的一個夢想吧!即使實現不了,能夠做夢,也是難能可貴的。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侖的話給他鼓勵。有夢想才有目标,有目标才能努力的方向。
“五一”過後兩三個星期,就到了農村最繁忙的季節。
小麥已經成熟,等着收割。早稻秧苗開始發棵,需要澆灌,還要拔去與其争奪養料、影響其生長的野草。點種的棉花苗剛成活,必須鋤草和松土,沒有長出苗的地方,還得重新補苗。因為怕耽誤農時,花園公社小學的民辦教師和“半邊戶”公辦教師一窩蜂地請假,小學高年級和戴帽初中班的學生也大面積曠課。
學校的教學秩序亂了,難以維系。
陸定國召集學校領導開會,針對農村學校的特點和具體情況,決定放假四天。這就是在城市裡難得一見的農忙假。
當全校師生為放假而歡呼雀躍的時候,王加根卻開始為假期去哪兒犯愁。他最想去的地方,當然是方灣中學,利用難得的假期與心上人厮守。但是,眼下又沒有到他們約定的“見面周期”。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方灣中學是否也放農忙假。如果方灣中學沒有放假,方紅梅就得上班,沒時間陪他。他一個人閑呆在那裡,也沒什麼意思,而且會被方灣中學的教師及其家屬笑話。安守花園公社小學吧,學校食堂已經停火,沒地方吃飯。自己做呢,時間就會交給一日三餐,幹不了其他事情。
還是回楊崗王李村吧!自上次回王李村接奶奶之後,王加根再也沒有回去過。家裡情況怎麼樣?小加葉現在誰在帶?農活需不需要人幫忙?所有這些,他一無所知。
盡管王加根不喜歡王厚義,與胡月娥更沒什麼感情,但王李村那幾間土坯瓦房畢竟是他的家啊!從血緣上講,那裡還有他的父親,有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血濃于水,這些都是沒有辦法改變的。
想到這些,他就簡單地收拾行李,步行前行花園汽車站,坐上了開往楊崗公社的班車。在雙峰管理區下車後,他興緻勃勃地回到了王李村。
走進冷冷清清的家,加根意外地見到了爺爺——當然不是二十年前過世的那位,而是從潛江回來的王裁縫。他與親生爺爺見面不多,但印象深刻,主要是因為爺爺會裁縫手藝,給他做過幾次衣服。
剃着光頭的王裁縫坐在堂屋裡的一把椅子上,有氣無力地搖着搖籃。老人家的眼睛是閉着的,腦袋時不時左右搖晃。隻有聽到小孩的哭聲,才會突然驚醒過來,加大搖動的幅度。
見加根回來,老人家從椅子上站起來。告訴孫兒,厚義和胡月娥到地裡割麥子去了。
加根哼了一聲,準備把帶回來的提包放在吃飯的小方桌上。見上面滿是灰塵,又想另尋一個地方擱放。但環顧堂屋,所有桌子、凳子、椅子以及神台上,沒有哪個地方是幹淨的。不是鋪滿灰塵,有留有雞屎。萬般無奈,他隻好把提包放在牆角的麥草堆上。
他脫下外衣,打算進廚房弄點兒吃的——肚子實在是太餓了。
王裁縫很熱心地跟了進來,卻不知道該做點兒什麼。說了兩句客套話,又退回堂屋,照看小孫女去了。
加根突然之間特别想念奶奶。
奶奶在家時,他每次回來,老人家都會接過他的提包,雙手撫摸着他的臉蛋,說他瘦了。然後,忙不疊地去給他弄吃的。當時,他還嫌奶奶啰嗦,受不了奶奶的過分熱情。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聽到奶奶顫巍巍地叫他一聲“根”啊!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當你長時間擁有,習以為常的時候,并不會認識到它的價值,也難得去珍惜。隻有當你失去了,才會發現它的珍貴。
加根在廚房裡沒有找到米面,就回到堂屋,見厚義夫婦的房間上鎖了,就走進奶奶的房間。打開睡櫃,看到裡面有一點兒豆絲和面條。他拿出一把面條,回到廚房。廚房裡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他本想把煤油燈點亮,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在農村裡白天點燈,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會被罵死的。他用葫蘆瓢從水缸裡舀了瓢水到鍋裡,用火柴點着稻草把子塞進竈堂。水燒開後,把面條下到鍋裡。
該放油鹽了。但竈台上的油壺是空的,拎起來倒了半天,一滴也沒有出來,手指上還留下一道黑印。打開碗櫃,看到一個湯匙裡有糊狀的熟豬油。豬油上沾有黑色的火灰和用筷子撬過的印迹。按他的想法,把湯匙裡的豬油全部放進鍋裡都嫌少,但他知道,這一湯匙豬油家裡可能會用好幾天。于是手下留情,隻撬了一半兒到鍋裡,水面能夠看見油花兒就行了。
農民還是苦啊!能夠吃飽穿暖就不錯了,不可能太講究。雖說實行聯産承包責任制後,冒出了一些富裕戶,但數量微乎其微。即使在江漢平原這樣的魚米之鄉,“萬元戶”也是鳳毛麟角,而且很多都是靠做生意、辦企業積累的财富,真正靠種田富起來的幾乎沒有。
分田到戶一年多了,加根還不知道他家的責任田在哪裡。想到這一點,他覺得自己的确有點兒不像話。上縣師範之後,每次回家都是來去匆匆,在家裡呆的時間很短。兩個暑假都去河北了,寒假又是在方灣度過的。他完全沒有把王李村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了。
這次回來,他下決心幫父親幹點兒農活。
吃完面條,他準備去畈裡找王厚義和胡月娥。但一看手表,發現快到下午五點半。這個鐘點去畈裡,幹不了什麼活兒就得往回走。況且,他又不知道自家的責任田在什麼地方。
算了吧!今天就不下地了。在家裡把晚飯做好,等父親和繼母回家後,能吃上一口熱飯菜,也算是自己的功勞。
這樣想着,他就提起菜籃子,去自留地裡扯菜——自留地他是知道的,家裡營務好多年了。菜扯回來之後,他就開始打理。該去蒂的去蒂,該削皮的削皮,該切根的切根。然後,拿到門口塘裡洗幹淨。幹完這些瑣碎的工作,花了一個多小時。
在王裁縫的指點下,他找到了家裡的大米,把飯煮好了。切好菜,等王厚義和胡月娥回家後再炒。利用這段等候的時間,他拿出蘇聯小說《靜靜的頓河》,坐在門口的石凳子上看。
“喲!王老師回來了!”他剛翻開書,就聽到身後傳來破鑼一樣的聲音,“怎麼?回來還抱着書看?對了,你現在是知識分子。既然回來了嘛,就幫你爸搞一下,聽到沒有?現在正是大忙季節呢!把書收起來,到畈裡去。行不?一定要去呀。把呢子衣服脫下來,換一件打粗穿的,聽到了麼?知識分子要向農民學習、學習、再學習,是不是這樣說的?嘿嘿嘿。”
王加根回頭一看,是鄰居皮匠三爺。他高考落選後,就是皮匠三爺的“騎着驢子找馬”理論,讓他走進了孝天縣師範學校。
皮匠三爺不自然地笑着,近似乎讨好,話雖然是在責備加根,但尊敬溢于言表。他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赤腳穿着草鞋,肩上扛着沖擔,看來是準備去畈裡挑麥稭。
加根趕緊從石凳上站起來,應答道:“是是是。我放假回來,就是幫忙幹活的。明天就下地割麥子。今天快黑了,在家裡做飯。”
“哎——這就對了。是要搞一下,明天一定下地啊!”皮匠三爺聽他的這樣講,非常高興,嘿嘿嘿地笑着走遠了。
第二天,王加根就拿着鐮刀、扛着沖擔,和父親繼母一起下地收割麥子了。雖說在農村長大,但他六歲開始上學,一直讀到師範學校畢業,接着又當了教師。小時候開門辦學,隻是農忙時節插插秧,農活幹得不多。割麥子、抱麥子、挑麥子、打麥子這些活計,能勉強上手,知道應該怎麼弄。不過,真正讓他幹起來,還是有一點趕鴨子上架——勉為其難。他做得不那麼順暢,看上去比較别扭。
割了半天小麥,皮膚白淨的加根馬上就黑了一大截,而且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臉龐、脖子、手臂、小腿上都被麥芒紮得通紅,火燒火燎般疼痛,而且發癢。
下午是捆麥稭和挑麥稭。渾身酸軟無力的他感覺就是在拼命。捆麥稭看似簡單,其實并不容易。每加入一抱麥稭,都得用膝蓋壓緊。系要子時,得用力拉拽,麥稭才能捆得結實,不至于松散。挑麥稭是他最感為難和吃不消的差事。責任田離家有兩裡多路。挑着七八十斤重的麥捆走那麼遠,對于他這個秀才來講,無異于二萬五千裡長征。
困難還不止這些,首先得解決如何把麥稭挑到肩上的問題。
王厚義先是順利地實現了麥稭上肩,給兒子做個示範。流程是這樣的:雙手握緊沖擔,如練刺殺一般地插入一個麥捆,用力把麥捆挑起來,舉向空中,再把沖擔的另一頭插進另一個麥捆,然後送到肩膀上,挑起來就走。
見父親走遠,王加根就握着沖擔亦步亦趨地跟着學。他把鋒利的沖擔刺向麥捆,卻沒有順利地插入。也不知是因為用力不夠,還是由于麥稭捆得太緊。可憐的麥捆怕疼一般地躲到了一邊。
重新再來。
反反複複好幾次,把麥捆折磨得滿地打滾,總算殺進去了。用力上舉又遇到麻煩。他沒有那麼大力氣把麥捆舉向空中。隻有分兩步走,就像舉重一樣,抓舉不行,就改為挺舉。先舉起一個麥捆,讓沖擔的另一頭立在田埂上,稍事休息,再提起來殺向另一個麥捆。
挑擔也有講究。
沖擔與肩膀應該形成四十五度的夾角,這樣挑着才比較舒服,不妨礙觀看前來的路。王加根不知道這個訣竅。他要麼讓沖擔與肩膀垂直,要麼讓沖擔與肩膀幾乎平行——用後頸承受壓力。挑在肩上的麥捆也不聽話,玩起了“翹翹闆”。翹過來,翹過去,終于從沖擔上脫落了。他又得再次練“刺殺”。麥稭重新上肩後,心裡就有了陰影。走路小心翼翼,非常謹慎。雙手托舉着沖擔,盡量保持平衡,害怕麥捆再次脫落。既要承受壓力,又要防止滑落。身心雙重折磨,感覺非常痛苦,形象也顯得特别狼狽。
來來回回地跑了三趟,王加根就精疲力竭,累得不行了。他把沖擔擱在大門後面,進入奶奶的房間,倒在床上。渾身酸軟無力。肩膀火辣辣的,針刺一般的疼。沒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到胡月娥喊他吃飯,才醒過來。他萬分不情願地坐起身,在破爛不堪的搭闆上搜尋了好半天,也沒有找到一雙趿腳的幹淨鞋。隻好淘神費力地穿上皮鞋,走出房間。
拿臉盆進廚房打冷水,想擦把臉,可洗臉架上的毛巾髒得不堪入目。他隻好閉上眼睛,咬着牙使用。提起開水瓶,又找不到可以喝水的幹淨杯子。搪瓷缸裡裡外外都是黑的,至少半年沒洗過。
唉!這樣的家簡直沒辦法呆。他記得小時候家裡并不是這麼髒,未必日子越過越差了?也許那時也和現在一樣髒,隻是他沒在意罷了。他找了張報紙,把幾個凳子擦了好半天。剛剛坐下,就看見父親挑着麥捆進了堂屋。
王厚義卸下麥捆,吃力地碼到牆角,然後把沖擔靠在牆邊兒。他歪着腦袋看了看堆積如山的麥稭垛,似乎在估量今年的收成。因為累,沒有馬上坐到桌邊吃飯,而是垂着雙手,倒在堂屋的靠背椅上。
稀稀薄落的頭發,如枯萎的稻草一般。藍色的上衣隻剩下中間一粒紐扣,領子半邊兒翻在外面,半邊兒折進裡面。褲子已經分不清是什麼顔色,一隻褲腿卷過膝蓋,另一隻褲腿又完全放下來。褲子開口小便的地方紐扣沒有扣上,露出裡面灰色短褲的一塊補丁。腳上穿的舊布鞋,前面已經裂縫,大拇指露在外面。可能是想散熱,他把鞋子脫了下來,踢到一邊兒,赤腳片踏在地面上。那是怎樣的一雙腳啊!黃色?灰色?黑色?紅色?褐色?似乎都是,又都不是。踢在一邊兒的鞋和他的腳一樣,說不清是什麼顔色,裡裡外外全是污垢。
王厚義把腦袋靠在椅靠上,閉了閉黯淡無光的眼睛,喃喃道:“花生棉花幹得冒煙兒。再不下雨,就要挑水澆了。秧田也要車水……”
王加根看着父親,心裡五味雜陳。
這就是給他生命的那個男人!曾經在王李村叱咤風雲的生産隊長,居然變得如此頹廢,與他兒時的記憶相差太遠了。
包産到戶後,王厚義從生産隊長變成了普通農民。他有過短暫的失落,但很快就發現,如今的生産隊長也沒什麼當頭。出工收工不用敲鐘,每天的農活不用分派,政治學習基本上不搞了,會也不怎麼開了。生産隊長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現在各家種各家的責任田,各人做各人的事情。哪裡還需要生産隊長發号施令?他因此覺得,專心專意營務好責任田和自留地是根本,沒有必要去為兩旁世人的死活操心。
“快吃飯,菜都冷了。”胡月娥催促躺在椅子上歇息的王厚義,又問,“你們爺兒倆要不要喝點酒?”
王厚義沒有吭聲。
胡月娥于是把神台上的大半瓶散白酒提過來,又進廚房拿來兩個酒杯。
桌上大碗小碟,看起來相當豐盛。油炸花生米,番茄炒雞蛋,蒸南瓜,燒茄子,清炒苋菜。最難得的是,還有一盤葷菜:青椒炒豬耳朵。這些都是胡月娥一手操辦的。她趁着厚義爺兒倆挑麥捆的工夫,跑到雙峰管理區的街上,買回了半斤鹵豬耳朵和一瓶豆油。
盡管王加根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媽”,對她總是不冷不熱,去年因為她罵胡太婆,還與她大鬧過一回,但胡月娥不敢與加根計較。至少,在表面上沒有顯露出怠慢和不滿。加根每次回家,她都表現得比較熱情。當後媽的難處和苦衷,隻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清楚。
加根陪着父親,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散白酒喝光了。他頭暈暈乎乎的,也顧不上滿身臭汗,連澡都沒洗,就倒在床上睡了。
這一覺睡得真沉。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吃過午飯,加根戴上一頂草帽,挑起一擔水桶,拎着一個小鐵鏟,跟着同樣是戴草帽、挑水桶、提長嘴鐵壺的王厚義,去責任田補棉花苗,澆棉花水。
棉花苗通常是用營養缽培育,送到地裡栽種,但成活的情況差異較大,以至于有的地方長得茂盛,有的地方稀稀拉拉,留出大塊的空地。補苗就是把密集地方的苗兒,挪到稀疏的地方來,讓棉花苗間距合理,在整塊地裡分布均勻,便于生長。
到達目的地,王厚義把水桶和扁擔擱在地頭,從水桶裡拿出鐵鏟,教加根補棉花苗。他先用鐵鏟在缺苗的地方挖一個有坡度的小坑,再到棉花苗擁擠的地方去取苗。取苗時,從四周下鏟插入,使苗兒與泥土形成一個整體。他告誡加根,不要讓取出的土塊松散,否則苗兒就不易成活。把苗兒連同泥土一塊兒放入之前挖好的小坑,再把挖小坑時取出的泥土填入取苗的地方,就算大功告成了。這是個精細活兒。把取出的苗兒放入小土坑之後,還要用鐵鏟插入小土坑四周,輕輕地往攏擠壓,使挪動的土塊與新地方連成一體。
加根一邊跟着學,一邊發感歎:生産隊的時候,誰還做這種事情!棉花苗是稀是疏聽天由命。密的地方讓它們擠死,或者鋤草的時候鋤掉幾棵;沒長出苗的地方就空着,沒有哪個考慮将來的收成。現在不一樣了,各家各戶都希望在有限土地裡,獲得最大收益。種田就如同繡花一樣細心。
補完整塊地裡的棉花苗,花了近兩個小時。
初夏的陽光毒辣得很,烤得人渾身軟綿綿的。田野裡看不到一棵樹,連歇息的樹陰都找不到。因為酷熱,加根也顧不上曬了,取下草帽,不停地扁着風。
王厚義坐在田埂上,抽了幾袋旱煙。然後站起身,從他挑來的水桶裡拎出裝有尿素的塑料編織袋,以及平常用來裝涼開水的土陶壺。水桶騰空後,他就拿起扁擔挑起桶,前往不遠處的池塘裡去挑水。
加根也挑起水桶,跟在父親後面。
兩擔水挑到地頭後,厚義打開塑料編織袋,往鐵壺和土陶壺裡各抓了一把尿素,再注滿水,找了根樹枝攪了攪。然後,父子倆一人提起一隻壺,順着棉花的行路澆水。
這種工作一箭雙雕,既澆了水,又施了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