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沒有王加根,人生地不熟,方紅梅感到特别孤獨。
王厚義和胡月娥總是天麻麻亮就下地幹活。陪伴方紅梅的,隻有耳聾眼花的王裁縫和剛剛學會走路的加葉。
王裁縫除了照看小孫女,其他的事都不管。老爺子頭發稀落,戴着一副老花眼鏡,對小孫女格外疼愛。小孫女的一舉一動,都牽動着他的神經。要麼把小孫女緊緊地摟在懷裡,要麼強迫她睡覺,依依呀呀地唱神歌,不停歇地搖着搖籃。
王厚義和胡月娥回家吃飯時,也忘不了親親他們的小寶貝。他們把方紅梅晾在一邊兒,對加根的行蹤更是不聞不問,似乎加根和紅梅并不是他們家裡人。
此情此景,讓方紅梅感慨萬千,覺得特别心酸。與王加根相比,她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不管怎麼說,從小到大,她都生活在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庭裡。爸爸、媽媽和奶奶對她百般寵愛,弟弟妹妹對她崇拜尊重,衆星捧月一般。雖然家徒四壁,物質匮乏,但精神方面是愉悅的,總能享受到天倫之樂。而王加根呢?一歲半父母就離了婚,生活在一個矛盾重重、扯皮拉筋的單親家庭。除了奶奶,有誰真心實意地愛過他?如今,雖說通過努力成為一名公辦教師,但仍然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親生母親粗暴幹涉他的戀愛自由,還在他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關鍵時候,想方設法敗壞他的名聲!親生父親除了希望他回家幫忙幹農活兒,多給家裡一些錢以外,對他個人的事情完全不過問。娶了胡月娥、生了加葉之後,心裡更沒有了加根的位置。繼母胡月娥,對加根口裡叫得親熱,行動又是一套。隔層紗,差得差。前娘後母的日子真是凄涼啊!
方紅梅下決心要好好愛加根,多給他體貼和溫暖,彌補他缺失的親情和家庭幸福。自加根出門之後,她天天提心吊膽,心神不甯。平時在屋裡做事,隻要聽到自行車的鈴铛聲,她就會急急地跑出家門,看看是不是加根回了,結果總是失望。好多次,她轉到王李村路口,望着通往雙峰管理區的公路,一等就是好半天。
“唉!我為什麼不和他一起去呢?”方紅梅非常懊悔,想起這一點,就難受得眼淚汪汪。
直到七月份的最後一天,加根才平安地回來。
一進家門,他就興奮得聲音變了調,說臘梅中考成績特别好,總分四百八十分,超過了中專和重點高中錄取分數線。
聽到這個好消息,方紅梅高興得眼淚汪汪。突然間,她特别想家,巴不得馬上回菜園子村與親人團聚聚,分享妹妹的喜悅。
次日一大早,他們就騎車回花園公社小學。把自行車停放在學校後,又一起步行前往花園火車站,坐上了南下的列車。
回到菜園子的家裡時,大家正在商量如何填報志願。
中專選擇的學校還是挺多的:财貿學校、衛生學校、工業學校、供銷學校、師範學校……
“保險起見,還是報孝天縣師範學校吧!”方紅梅提議,“縣師範裡畢竟有我們認識的老師,其他學校一個熟人也沒有,萬一落選了怎麼辦?”
臘梅表示同意,說她喜歡當教師。如果能夠在縣師範讀書,去加根哥那兒也方便。周末或者放假的時候,他們還可以一起回方灣。
方父方母也認為讀師範挺好。将來家裡兩個女兒當教師,說出去也好聽,受人尊敬。
“如果下定決心讀縣師範,填志願就隻報這一所學校。我們全力以赴到師範找人,争取做到萬無一失。”王加根看大家意見統一,就提出了這個建議。
方紅梅認為加根的建議很重要。志願填多了,檔案投到哪兒都不知道,不好跟蹤。萬一其他學校把臘梅的檔案拿走了,卻不錄取,而縣師範有錄取意向又拿不到檔案,事情就會比較麻煩。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把所有的細節問題都想清楚之後,臘梅就跟着姐姐和未來的姐夫,一起到方灣中學填報志願。
沿路,不時有人指指點點,滿含着嫉妒和羨慕的眼神議論紛紛。大家都說方父方母福氣好,養的後人都成器;說方家祖墳發了熱,兄弟姐妹個個有出息。大女兒當了教師,大兒子考上了縣一中,二女兒今年又考上了中專。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接下來的日子,菜園子村在議論,方灣中學在議論,方灣衛生院在議論,整個方灣公社都在議論。他們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一下子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方灣中學今年中考成績不錯,過重點高中和中專錄取分數線的考生有十六人,升學率超過了百分之十。初步估計,超過錄取分數線二十分以上,就有希望被中專錄取。因此,過線考生填報中專的并不多,總共隻有五個人,其餘十一人報的重點高中。
方臘梅總分名列全校第二名,高出分數線二十八分,信心滿滿地報了孝天縣師範學校。
負責組織學生填報志願的是學校教導主任周東明。見到方紅梅,他像突然記起什麼似的,把她叫到領導辦公室。
周東明從辦公桌抽屜裡拿出一份通知,說是孝天縣文教局舉辦暑期青年教師培訓班,學校決定讓她和小阮老師參加。
方紅梅接過通知一看,培訓地點在孝天縣一中。八月十号報到,八月二十号結束,總共十天。這真是個好機會!既可以利用暑假學習知識,又能順便跑跑臘梅升學的事情。美中不足的是,和她一起參加培訓的是小阮。她不喜歡小阮老師。
小阮也是孝天縣師範學校畢業生,與方紅梅同屆不同班。這小夥子有點兒婆婆媽媽,心胸狹窄,吝啬小氣,遇事總是斤斤計較,不像個男人。前段日子聲稱得了白血病,在學校和社會上鬧得沸沸揚揚,惹得好多人為他擔心。後來又說是誤診,隻是普通貧血,血色素偏低。學校領導讓方紅梅幫他上了好幾個星期課,他自己卻賺了一堆營養品。
“學校為什麼不安排馬靜培訓?”她笑着問,“兩個女老師在一起多方便。”
周東明回答,這次培訓的内容是語文教材教法,馬靜教數學,就沒有安排她去。
方紅梅聽到這裡,也就不再問什麼,回到宿舍,與加根商量下一步行動計劃。
王加根說,他過兩天就回花園公社小學。駐紮在那裡,這樣去縣師範學校比較方便。他準備去找一下張雨桓和曾經教過他們的老師,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關系,争取順利拿到臘梅的《錄取通知書》。
方紅梅非常感動,一頭撲進加根的懷裡。
兩人深情擁吻,淚水浸濕了他們年輕的臉龐。
陪臘梅到孝天城參加完體檢,王加根就坐火車回了花園。
紅梅臘梅姐妹倆返回方灣菜園子村,靜候佳音。
這段日子,情緒變化最大的當數方老漢。
中考分數還沒有出來時,他整天提心吊膽,坐立不安。動不動就眼巴巴地問臘梅,究竟考得怎麼樣,能夠預估多少分。遇到街上别人家參加中考的孩子,他就攔下,問這問那,在心裡與臘梅進行比較。有時竊喜,有時憂傷。聽到廣播裡播新聞,他就停下腳步細聽。到衛生院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找當天的報紙。時不時向别人打聽,中考分數線可能是多少,錄取比例高不高。除此之外,沒有心思幹其他事情。
夜深人靜,方父一個人躺在衛生院那間簡陋的宿舍裡,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地“烤燒餅”。睡不着,隻能平躺着,睜着大大的眼睛等待天明。他心中最大的願望,就是臘梅能夠考上中專。臘梅去讀中專,家裡的負擔才能減輕些,就可以看到出頭之日。
“要是考不上中專,怎麼辦喲!”方父實在無法入眠,從床上爬起來,找出旱煙袋和煙絲,坐在床沿上,吧哒吧哒地抽着。
煙絲随着吸氣的頻率忽明忽暗。
煙霧缭繞中,方父愁容滿面,時不時用手梳理滿頭的白發。
和所有的農村父母一樣,他堅持讓孩子們上學讀書,就是希望他們跳出農村,吃上商品糧戶口,成為“公家人”。
盡管中專與高中屬同等學曆,但在農村孩子和他們家長眼裡,兩者有着天壤之别。考上中專,意味着讀書再也不用自己掏錢了,學費和生活費都由國家出,還能得到助學金和獎學金。畢業之後,能夠分配工作,拿到穩定的薪水。而考上高中,哪怕像敬文那樣考上重點高中,卻改變不了農村人的身份。讀書的花銷全是自己掏,畢業之後還得參加高考。如果高考落選,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老老實實當農民。正由于此,農村家庭會把孩子考上中專看成是天大的喜事,大張旗鼓地過客,大擺宴席,甚至請來戲班子唱戲,在村裡放電影。考上高中則無聲無息。
如果臘梅今年考上重點高中,是解不開方父的愁腸百結的。在孝天城讀書,花銷那麼大。一個敬文就讓家裡不堪重負,兩個孩子讀重點高中,那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何況,家裡還有小兒子敬武,馬上也要上初中……
直到臘梅填報了中專志願,參加了體檢,方父心裡才舒坦些。從早到晚臉上挂着笑容,喜氣洋洋的樣子。隻要遇到熟人,就從衣袋裡掏出紙煙,遞給别人抽。挑水擔糞時,還自我陶醉地哼唱楚劇《百日緣》,看上去像一個快樂的大男生!前段日子愁眉不展的方母也容光煥發,走路腳步輕快,做事渾身是勁。
兩個老人開始商量過客的事情。日子定在什麼時候,通知哪些親朋,還私下裡算過可以收多少禮金。
八月十日,方紅梅背着行李到縣一中參加暑期培訓。
報到時她發現,來參加培訓的好多都是孝天縣師範學校畢業生,其中最讓她驚喜的就是池中月。
畢業一年多,她們還是第一次見面。
池中月燙發了。卷曲的頭發在頭頂上挽成一座富士山。白的确良襯衣,派力司長褲,半高跟皮鞋,一副城裡人的打扮。
昔日的情敵似乎把縣師範學校那點事完全放在了一邊兒,滔滔不絕地談起了她的男朋友。孝天城人,接班參加工作,在一家軍工企業當技術員,兼任廠團支部宣傳委員,正在讀電大,平時也愛寫點兒東西,經常幫電大的教師批改學生作文……
方紅梅聽得雲裡霧裡,不解地問:“你不是和殷彬在談麼?”
“早翻篇兒了。”
“你呀!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勤。”
“有比較才有鑒别嘛!”池中月滿不在乎地說,“反正年輕,還有折騰的資本。過幾年人老珠黃了,再将就着定一個。”
“到時候别人都不要你了,看你如何嫁得出去?”
“不可能!這點兒自信姐姐我還是有的。”池中月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小圓鏡和口紅,自顧自地補妝。
方紅梅本來計劃培訓期間溜号,去王加根那兒的,但第二天開班時,縣文教局領導就宣布了組織紀律,比學校讀書時還要嚴格。她不得不打消溜号的念頭,盼望王加根能夠來孝天城。
與此同時,中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正陸續下發。
方灣中學五個報考中專的考生,先後有四人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兩個衛校,兩個師範。唯有方臘梅的錄取通知書還沒來。
方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幾趟地往方灣中學跑,到方灣郵局詢問,可得到的答複都讓他失望。到了八月十五号,他實在沒有耐心等下去了,就借了一輛自行車,騎車前往孝天城,準備去縣一中找大女兒,看看是什麼情況。
結果,在縣一中男生宿舍裡,見到了紅梅、敬文和加根。
他們也覺得事情很蹊跷,正在心急火燎地議論。
加根說,他對縣師範一直盯着很緊,隔天都會去一趟。張雨桓答應得也很好,說臘梅分數那麼高,錄取應該沒有問題。可招錄工作開始後,張雨桓卻說沒有看到方臘梅的考生檔案。直到今天上午,他還是這麼講,建議王加根到縣文教局查一查。
“我們剛才去過縣文教局招生辦,别人不接待我們,拒絕了查詢檔案的要求。”方紅梅無奈地告訴父親。
“你不是有個同學在縣一小教書麼?看能不能讓他幫幫忙”方父急中生智,想到了曾見過一面的殷彬。
方紅梅猶豫着沒有作聲,感覺很為難。
别人求愛被她拒絕了,怎麼好意思再去麻煩别人?更何況,殷彬也就一小學教師,又有多大的能耐和面子?縣文教局那些老爺們怎麼可能領他的情?
加根看出了紅梅的心思,于是說:“還是我去找湯正源吧!他在縣師範搞了七八年,桃李滿天下,說不定文教局有他的學生。”
也找不出更好的辦法,沒有更得力的人了,王加根趕緊騎車前往孝天縣司法局,找湯正源。
無巧不成書!孝天縣文教局招生辦主任正好是湯正源的學生。他親自出面,查詢考生檔案的事情就變得相當簡單。
工作人員進檔案室沒幾分鐘地就來了,不無遺憾地告訴他們:方臘梅被人舉報,說她不是應屆初中畢業生,學籍檔案存在弄虛作假的問題。因此,她的考生檔案一直扣在縣文教局,沒有投往招生學校。
這一結果如同晴天霹靂,讓滿懷希望的一群人目瞪口呆。
“怎麼會這樣?”方父當場就流下了眼淚,失聲痛哭起來,“這真是造孽啊!”
關于臘梅學籍檔案,還得追索到三年以前。
當時,臘梅在方灣中學上初二,方紅梅剛剛考上孝天縣師範學校。那年秋季開學不久,周東明突然來到他們家。
方父方母以為周老師又是為兒子提親的事情,心裡覺得有點兒為難。因為紅梅上縣師範後一直沒回家,他們還沒來得及問大女兒,不知道她是什麼想法。
“我不是為哲凡和紅梅的事情來的。”周東明笑着說,“是為你們家臘梅讀書的事情。”
臘梅讀書的事情?臘梅一直比較聽話,學習也刻苦努力,在學校裡會有什麼事情?老兩口聽到這兒更加緊張。
周東明于是問:“你們想不想給臘梅再建個學籍檔案?”
“臘梅有學籍檔案啊!為什麼要再建一個?”方父疑惑地問。
周東明接過方母遞過來的茶水,吸着方父給的香煙,開始講述初中學籍檔案管理中的一些貓膩。
“初中學籍檔案管理名堂很多,這裡面的水深得很。”周東明故弄玄虛地侃侃而談,“說是初中不讓複讀,學生隻能讀三年。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在初中讀四年的大有人在,有的甚至可以讀五六年。”
“那他們的學籍檔案是哪兒來的?”方父瞪大眼睛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