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遠是親家,近是冤家。
王加根和方紅梅曆盡千辛萬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調到一起之後,才真正領會這句話的涵義,明白其中的道理。
分居兩地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做夢都想着相聚。現在終于調到一起,當生理和心理上的需求得到滿足,感情趨于平穩,精神趨于正常,他們又開始在平凡的生活中,産生各種各樣的矛盾。
剛剛過去的這個暑假,他們有大把時間呆在一起,白天黑夜都不分離。特别是兩人單獨住在牌坊中學的日子,同一個鍋裡吃飯,同一張床上睡覺,早晚形影不離,過起了真正的夫妻生活。
遺憾的是,這段夢寐以求的日子,他們相處得并不和諧,過得不是很快樂。甚至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他們會争吵起來,發生口角,甚至互不相讓,賭氣地互不理睬,幾天不與對方說話。
引起矛盾最多的是幹家務。
暑假期間學校食堂不開火,一日三餐他們得自己動手做。光這三餐飯,就會派生出很多事情:去花園街上買菜、打理菜、清洗菜、切菜、炒菜、洗米、煮飯、飯後清場、洗碗筷。燒的是煤油爐,氣味很重,油煙嗆人,炒菜做飯時還得彎着腰,累得很。天氣又熱,人坐着什麼活都不幹,汗水就直淌,忙碌起來自然更不好受。餓肚子的問題解決了,接着就是做衛生、洗衣服……
當然,這些活兒他們以前也幹過。單身過日子,自己不幹就沒有人幹,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現在不一樣了,兩個人在一起就有了指望,會産生依賴心理。正如老話說的那樣,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加上現在家務活比以往增加了許多,要求和标準也有不同程度的提高。
王加根從骨子裡看不起那些怕老婆的丈夫。尚未建立小家庭,他就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成為四川話中的“耙耳朵”,染上“妻管嚴”的毛病。為防患于未然,他就有意無意地與方紅梅對着幹,故意惹她生氣。方紅梅吩咐他做的事情,他偏不做;方紅梅不讓他做的事情,他偏要去做;方紅梅叫他這樣做的事情,他偏要那樣做。總之就是在女人面前犯橫,彰顯男子漢的氣派與尊嚴。
他時常告誡自己:不能什麼都聽女人的,她們說什麼就是什麼,這樣會助長了她們的嚣張氣焰,慣出她們對男人頤指氣使、呼來喚去、指手劃腳的壞毛病。
就這樣,本來能夠過得溫馨、甜蜜、快樂的假期,被他的戒備心理弄得一地雞毛,搞得兩人都不快活。
有時,王加根也會自責,深深地反省。看到《血疑》中光複與杏子那麼相愛,彼此互相尊重對方,他就扪心自問:我不尊重别人,為什麼要強求别人尊重我?我害怕她淩駕于我之上,不就是我想淩駕于她之上麼?相愛時,各人盡各人的義務,何必去考慮對方會對你怎麼樣?做丈夫的責任,就是要保護老婆,為老婆犧牲和奉獻,我卻總是與她争風頭,斤斤計較,自己還是個男人麼?
意識到這一點,再遇雞毛蒜皮的小事産生分歧時,他就盡量表現出大度和寬容,讓步和低頭的時候居多。
不過,看到方紅梅對雙方家庭截然相反的态度,他又難以忍受,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兒。
參加工作以來,方紅梅一直過着儉樸的生活。在家裡搭夥吃飯,很少穿新衣服。除了雪花膏,沒用過其他的化妝品。唯一高檔一點兒的東西,就是“寶石花”牌手表。想買自行車,卻一直未能如願。她所有的工資收入,除必不可少的零花錢,全部交給了父母,或者給了弟弟妹妹。無論是作為女兒,還是作為大姐,她都盡到了應盡的職責。
從方灣中學來到牌坊中學,她一貧如洗,别說存款,連生活費都等着下個月的工資。已經這樣了,她父母還交給她一項新任務:把小弟弟敬武帶在身邊讀書。
方紅梅對家裡的付出與奉獻,加根能夠理解,甚至為她的孝心和愛心所感動,一直予以支持。當方父嗫嚅着,向他們提出帶敬武讀書的要求時,加根滿口答應,并保證照顧好敬武。
“我也曉得敬武不是讀書的料子。他和哥哥姐姐好像不是一個媽生的,沒辦法相比。我也沒作他考中專上高中的指望,混個初中畢業,把身體養好,将來回家種田就行了。”方父談起小兒子就感到特别無奈,“四個孩子總不能說個個都考出去,家裡總是要人領門戶的。”
敬武已經在方灣中學上完了初一,按說應該到牌坊中學上初二,但考慮到他每門功課都不及格,加根紅梅建議他再讀個初一。
兩個老人和敬武都欣然同意。
接下來的插班及重新建立學籍檔案等事情,都是王加根想辦法搞定的。他總是盡最大的努力幫助紅梅的家人,尊敬她的父母,照顧她的弟弟妹妹。可是,方紅梅對加根的家人态度卻恰恰相反,動不動就在加根面前抨擊他父母,甚至罵他父母禽獸不如。這讓王加根非常難堪,感覺很不舒服。
說實話,加根也不喜歡他自己的家人。
無論是親生父母,還是繼父母,他都有滿肚子意見。但是,這些人又是他的親人。素珍和厚義生了他、養了他,沒有這兩個人,他又怎麼可能來到這個世界上呢?他的身上流淌着這兩個人的血,無論怎麼恨怎麼不喜歡,他都難以割舍親情,逃不掉背負的責任。他可以與父母鬧别扭,但難以容忍方紅梅對他們不尊重。更何況,他對方紅梅的家人那麼好,當然希望方紅梅對他的家人也一樣。
自己不喜歡的人,又要别人去喜歡。這本身就是矛盾——兩人之間的分歧在所難免。
唉,這種複雜的家庭關系,真讓王加根為難!
開學後的課程安排,也不盡如人意。方紅梅教初一(1)班的語文,兼任班主任,還算說得過去。她正好把敬武安排在她班上。主要是王加根的課程安排,翻來覆去地變化,搞得他窩了一肚子火。
在新學年第一次全體教師大會上,校長宣布王加根跟班上,繼續教初二(1)班語文,擔任班主任。可第二天,張仲華又找到他,說情況有變化,安排他教初一兩個班的英語課,不當班主任。
王加根一聽,心裡老大不高興。
他舍不得自己帶過一年的那個班,特别是精心培育的幾個“尖子生”。這些學生多麼可愛、多麼懂事、多麼勤奮好學啊!他們暑假期間肯定寫了不少作文和日記,開學後會向他報喜呢!突然不讓他教這個班,那一年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另外,王加根連續教了兩年初一語文,特别想跟班上,熟悉一下初二的語文課程。
張仲華解釋說,區教育組從牌坊中學調走了一個英語教師,沒有另外補充人。牌坊中學隻剩下趙乾坤和董志芳兩個教英語,師資明顯不足。本來準備從鄒肖小學請個民辦教師來代英語課,又從側面了解到,那個叫鄒金橋的民辦教師品行有問題,學校就放棄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其他英語代課教師,隻好考慮讓王加根轉行。
“你一直在聽英語講座,教初一英語應該沒問題。”張仲華現出為難的樣子,誠懇地說,“你語文教得那麼好,我們也舍不得讓你改行,但是沒辦法,的确找不到其他适合教英語的人。”
聽張仲華這麼一說,王加根釋然了許多。
既然學校領導已經決定了,他不樂意也得接受。教英語就教英語吧!這樣還可以鞏固自學英語的成果,為将來參加高考和自學考試作準備。至于那些可愛的學生,也隻能忍痛割愛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算現在不與他們分開,将來初中畢業時,還不是一樣要分手。教師就是這樣的職業: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不當班主任,每個月少五元錢津貼,但業餘時間更多了,正好可以準備結婚的事情。以前兩人不在一起,婚禮可以無休止地往後拖,現在不行了,必須把結婚典禮納入議事日程。
這樣一想,王加根就接受了分工調整安排。
沒想到,他教英語才十幾天,張仲華又來找他,說是初二(1)班學生對新任語文老師的教學方法不适應,紛紛向學校領導提意見。那些有子女在初二(1)班的教師,包括校長丁勝安,也都要求王加根繼續教初二(1)班的語文課。
“你教初二(1)班的語文和英語,不當班主任。初一(2)班的英語交給董志芳。”張仲華側偏着腦袋,擺動的肥胖的手指頭,宣布學校領導研究後的決定。
哪有這樣安排課程的!政治、語文、英語、數學、物理、化學這幾門中考必考的主課,曆來都是一個教師教一門,另外搭配曆史、地理、生物、音樂、美術等副課,從來沒有聽說一個教師教兩門完全不同的主課。這簡直是開玩笑!
王加根當即提出異議,質問張仲華:“花園區有哪一所中學是這樣安排教師課程的?”
張仲華醬紫色的臉上現出尴尬的笑容,用近乎讨好的語氣恭維道:“我也知道這樣安排不合适。但是沒辦法,實在是沒辦法!能者多勞,年輕人多吃點兒苦。學校領導心裡都有數。”
王加根正欲繼續争辯。
校長丁勝安又湊了過來,申明他以前的承諾必須算數,這個班由王加根送到畢業。
“老張完全是瞎搞!沒征求我的意見,就調整初二(1)班的語文教師。現在必須撥亂反正!”
聽丁勝安這麼講,王加根再也不好說什麼。領導如此器重自己,未盡自己還摞挑子?多幹活就多幹活吧,吃點兒虧也累不死人!少賺錢就少賺錢吧,一生還長着呢,以後賺錢的機會多得很!
他老大不高興地接受了第二次分工調整。既要多幹活,又領不到班主任津貼。好在方紅梅調到身邊了,再也不用來來往往地兩頭跑,時間和精力顧得過來。
方紅梅的宿舍在辦公室西頭,也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間。她和王加根一東一西,正好守在辦公室的兩邊。王加根的宿舍兼做廚房,煤油爐、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和吃飯的小桌子都在他這兒。
每天早晨,王加根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拎起開水瓶、提着塑料桶去學校食堂打水。回宿舍刷牙、洗臉,再拿着搪瓷碗和鋁盬子去學校食堂買早點。有時是饅頭和稀飯,有時是稀飯和花卷,隻有這兩種搭配。再次返回宿舍時,方紅梅已經洗漱完畢,敬武也來到了王加根的宿舍。
三個人共進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