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課鈴聲敲響之前,他們必須用鋁飯盒洗好大米,送到學校食堂的木蒸籠裡。上午放學之後,再去學校食堂把蒸熟的米飯拿回來,中午隻需在煤油爐上炒菜就行了。菜當然得去花園鎮的集市買。隻要沒有課,王加根就可以騎上自行車跑一趟。晚餐一般比較簡單,多半是下面條,或者和點兒面粉,做刀削面。當夕陽西下,教師和學生們放學走了之後,學校就如同退了潮的海灘一般甯靜。偌大個校園,隻剩下王加根、方紅梅和方敬武三個人。
方敬武住在男生宿舍。除了中午和晚上睡覺,他很少在那間擺滿高低床的大房間裡呆。那個房間面積比較大,床鋪也很多。因為無人居住,屋子裡到處是灰塵和老鼠屎,床與床之間還牽扯着蜘蛛網。
敬武最初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屋子裡,心裡特别害怕,晚上吓得睡不着覺。時間久了,才慢慢适應。晚上他不可能吃完飯就上床,也不願意一個人在燈下看書,就跑到學校操場上打籃球,或者到部隊抽水房找那個姓黃的戰士,直到深更半夜才回男生宿舍休息。
王加根和方紅梅晚飯後通常會散散步。有時往鐵路技校和駐軍部隊營房的方向走,有時往鄒肖村和花園鎮的方向走。散完步回來,他們就各回各人的房間,看書或者寫字。學校的電視機壞了,不然的話,他們還可以去辦公室裡看看電視連續劇。
日子在這種千篇一律的模式下循環往複。
團聚的興奮和喜悅過去之後,方紅梅開始重新審視新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審視她與王加根之間的關系,心裡難免五味雜陳。她覺得這次調動是一時頭腦發熱,顯得有點兒盲目。
看看牌坊中學吧!寺廟一樣死氣沉沉的校園,破爛不堪的操場,狹小而又低矮的教室,肮髒的食堂。不思進取、得過且過的同事,尤其是張仲華之流,相貌醜陋,待人虛僞,舉止庸俗,談吐無聊。再加上與王加根無休無止的鬥氣和争吵,讓她厭惡、反感和壓抑,常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
撫今思昔,觸景生情。多少回夢裡,方紅梅回到了她的母校方灣中學,與語文教研組那幾個“活寶”教師打趣。醒來時,淚水總是打濕了枕巾。
方紅梅的這些心理活動,當然沒有告訴王加根。
王加根眼見方紅梅不開心,也懶得去探個究竟。可能是沒有時間和精神吧!除了繁重的教學任務,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結婚典禮怎麼弄。
結婚必須有家具,買家具又太貴了,他準備去花園木材公司買木料,請師傅來打家具。
抽了個星期天,他邀請鄒肖村小有名氣的肖木匠,以及鄒肖村拉闆車的驢老闆,叫上敬武幫忙,浩浩蕩蕩出發了。四個人,一頭驢,一輛闆車,行走在鄒肖村通過花園鎮的機耕路上。
肖木匠穿着滿是油污的衣裳,赤腳套着一雙解放鞋,耳朵上夾着王加根發的紙煙,走起路來身體左右搖晃,顯出很驕傲、很得意的樣子。他長年累月在牌坊中學幹木匠活兒,修理被學生損壞的桌椅闆凳和門窗,與牌坊中學的教師很熟悉。他今天的角色是參謀和顧問,自然表現得很神氣。
驢老闆也很高興。他小兒子在牌坊中學讀書,正好在王加根任教的初二(1)班。能夠為兒子的老師效勞,本身就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更何況,他經常聽到小兒子對王加根的評價,知道王老師書教得好,又會寫文章,是個有本事的人。盡管他靠拖闆車賣力氣為生,還是喜歡與有本事、有身份的人打交道。
方敬武來牌坊中學快一個月,基本上适應了這裡的生活。
晚上睡覺再也不害怕了,即使老鼠在屋裡橫沖直撞、打架撕咬,也能夠睡得很香。
剛開始在學校食堂搭夥時,王加根特意買了一個大号搪瓷碗蒸飯,以為這麼一大碗飯足夠他們三個人吃。
實際上,敬武每餐都吃不飽。他又不敢明說,總是吃完盛的飯之後,還要深情地望一眼空搪瓷碗,表現出非常留戀的樣子。
這一細節被王加根發現後,他又增加了一個鋁盒子蒸飯。搪瓷碗和鋁盒子一起上,敬武就能夠敞開肚皮來吃了,飯後總是露出滿足的笑容。
當然,敬武這一個月最大的收獲還是在學習上。
由于是第二次讀初一,加上語文教師是姐姐,英語老師是姐夫,其他教師上課提問、批改作業時對他也比較關照,他的學習成績直線上升,在班上已經名列前茅。
吃得飽,睡得好,學習進步,讓方敬武非常開心。另外,他還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一個業餘籃球教練。
這人就是部隊抽水房的廣東籍戰士小黃。
小黃身高隻有一米五幾,精瘦精瘦的,籍貫廣東湛江。他一個人駐守部隊抽水房,負責王家崗駐軍部隊的自來水供應。閑來沒事的時候,他時常到牌坊中學轉悠,與學校的教師比較熟。與人交談時,因為時不時冒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廣東話,大家習慣稱呼他廣廣黃。
别看廣廣黃體量小,身上卻蘊藏着驚人的能量。他說話語速很快,走路健步如飛,行動猴子一般敏捷。籃球打得特别好,據說是駐軍部隊籃球隊的主力隊員。
他這個籃球高手與酷愛籃球運動的方敬武相遇,那簡直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兩人一拍即合,很快就成了師徒關系。
他們每天傍晚都在一起打球,周末也在一起合練。
今天随王加根一起去花園鎮買木料,敬武就取消了與廣廣黃打籃球的計劃。不過,心裡還是樂意的。買木料是為了打家具,家具打好後,大姐就可以結婚了。他這個當弟弟的,怎麼能不開心呢?
王加根之所以急着買木料,是想利用即将到來的國慶假期,請肖木匠來學校把木料鑄成闆子,為寒假打家具作準備。
方紅梅調到牌坊中學之後,與王加根之間的矛盾驟然增多,吵架扯皮成了家常便飯。鬧得特别兇的時候,甚至會說出“分手”之類的絕情話。但兩個人心裡都很清楚,分手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是說,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引産過一個胎兒,做過夫妻之間的事情,就不可能斷絕關系,而是在内心深處,他們誰也離不開誰。
吵鬧過後,稍微冷靜下來,他們就會特别後悔,各人檢讨各人的行為,然後尋找機會向對方道歉。結果,很快又重歸于好了。
吵了好,好了吵,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成了他們團聚之後的一種常态。或許,這本身就是夫妻生活必須遵循的一種規律。不然的話,怎麼會有“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說法呢?
既然調到了一起,那麼結婚的事情(準确地講,是舉辦結婚儀式)就不能不提上議事日程。
房子可以住學校的。當務之急是必須添置幾樣實用的家具。
據學校的同事們講,自己打的家具結實耐用,比家具店賣的實惠。他于是托鄒貴州請了肖木匠,自己又去找拖闆車的學生家長,再拉上方敬武,組成了今天這支龐大的隊伍。他還給方紅梅分派了任務,叫她在家裡準備酒菜,為他們凱旋後接風洗塵。
驢子拖着闆車,帶着一大隊人馬徑直來到花園鎮木材公司。
面對堆積如山的木料,就到了肖木匠大顯身手的時候。他指揮其他人在木料堆裡到處翻動,挑挑選選。選中了的,就吩咐大家擡放到闆車上。前後花了近一個小時,挑選了四棵一人合圍粗的杉木,在闆車上綁好。
王加根去開過票、付完錢,就打道回府了。
回牌坊中學卸完貨,大家也沒有客套。洗洗手,就圍着王加根宿舍的小方桌坐下,開始享用方紅梅準備的午飯。
勞累了半天,酒是非喝不可的。
雖然王加根有酒量,但與肖木匠和驢老闆相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他完全不是兩個客人的對手。
三個人喝了兩斤白酒。
最先投降的是王加根。他跑到廁所裡吐過之後,回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肖木匠與驢老闆繼續對飲。
他們最後誰勝誰負,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王加根完全不知道。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上班時,仍然感覺頭疼。
到了中午,突然到得噩耗:加根的奶奶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