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娥帶着兩個小孩也回了,關在房間裡不敢出來。
堂屋裡坐着本家二爹、皮匠三爺和王厚義。
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爺與加根搭讪,問他的婚事準備得怎麼樣。
加根便把婚禮的安排一古腦兒說出來,表面上是回答二位老人,實際上是說給他父親聽的。
王厚義一直沒吭聲,悶聲悶氣地剝花生米。篩子裡的花生剝完之後,他又拿起菜籃子,準備去自留地裡扯菜。
“厚義!”皮匠三爺叫住他,“加根的事,你要考慮呢。還有三天就辦酒席,沒有日子了。”
“與我麼事相幹!他有一個有錢的媽,還怕結不成婚?”王厚義蠻橫無理地揶揄道。
“這是什麼話?他畢竟是你兒子,你畢竟是他老子嘛。”
“我沒有他這個兒子!”厚義絕情的吼叫起來。
加根忍無可忍,回敬了父親一句:“這是你說的啊!”
“是我說的!怎麼了?”厚義氣勢洶洶地轉向兒子,“從今往後,老子跟你一刀兩斷!老子将來老了,動不得了,哪個龜孫子找你!你潛江的大伯和三叔,都叫我莫作你的指望。”
又是潛江的大伯和三叔!
加根算是徹底明白了,王厚義早有打算,根本就沒有把他這個兒子當做一回事。即便是這樣,他覺得該說的話,還是應該說清楚。
“這是你做父親的說的話!我今天特地回來與你商量結婚的事情,你竟然是這種态度。你沒作我的指望,我也可以告訴你,我的婚事你不管,我照樣可以結!”加根說完,轉身就走。
過了自家茅房,快到老宅舊址的時候,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爺都喊着他的名字追了過來。一人拽着他的一條胳膊,往回拉。
加根委屈地哭了起來:“你們聽聽!他說的那些話,像個做老人的嗎?王李村有第二個像他這樣當父親的嗎?”
本來抱着加花的王厚義聽到這裡,把加花塞給胡月娥,大聲叫罵着,吼着兇着沖向兒子,揮舞着拳頭要打他。
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爺又放開加根,回轉身去攔擋厚義。
剛剛還一個勁地往村外走的王加根,見父親兇過來要打他,反而停下腳步,站在那裡不動了。
他顯得非常平靜,完全不像小時候那種膽怯和害怕。
“狗日的!都是素珍叫他回來找老子鬧的。你今天跟老子說清楚,不說清楚,就别想離開王李村!”厚義掙脫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爺的阻攔,一把揪住加根的上衣,扯掉了一顆紐扣。
加根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又有幾個圍觀的鄉親趕上前來,幫助本家二爹和皮匠三爺,一起把王厚義推開了。
加根這才慢騰騰地走出村子,前往孝花公路上的雙峰管理區,等候到花園鎮的長途汽車。
路上,他越想越委屈,淚水早已盈滿了眼眶。
這個時候,加根還是希望王厚義來喊他回家。父子倆化幹戈為玉帛,心平氣和地談一談。能不能拿到錢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在結婚的大喜日子裡,不要鬧得家裡人不開心。但是,王厚義沒有來追他。一直到他走上孝花公路,王厚義也沒有來。
他孤身一人站在公路邊,等候長途汽車。整整等了兩個小時,既不見車來,也不見人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王加根估計再也不會有班車來了,就橫下一條心,壯起膽子,攔下了一輛大貨車。
好說歹說,司機才答應把他捎到花園鎮。
回到牌坊中學時,天已經黑了。
方紅梅告訴他,上午他剛走,白素珍就帶着馬穎來到了學校。
由于紅梅的宿舍準備做洞房,白素珍母女倆就住在加根的宿舍裡。當然,加根的宿舍同時也是他們的廚房。
“媽和馬穎今天基本上沒出房門。”方紅梅無奈地對加根說,“媽督促馬穎寫作業。馬穎睡覺的時候,媽就開始寫起訴書,寫控告信,一直沒閑着。”
王加根沒有吭聲。
他知道,母親打官司已經走火入魔。作為兒子,他既不願意偏向母親,也不願意偏向父親,隻能采取中立态度,随他們怎麼去鬧。他不止一次地申明,無論祖上留下的房産将來落入誰之手,他都一分錢不要。他隻求和平安甯。
出于禮節,他前去與母親及馬穎打招呼。
“聽紅梅說,你回王李村要錢了。”白素珍嘲弄地問他,“你要了多少錢回來?”
王加根沉默不語。
見兒子情緒低落,白素珍開始給他打氣:“有什麼值得愁眉苦臉的?你未必還有什麼求他王厚義的不成?”
王加根沒有搭言。坦率地講,他不想與父母任何一方把關系搞得太缰。正如皮匠三爺囑咐他的那樣,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晚上,王加根幾乎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感覺頭昏腦脹,眼睛發澀,上下眼皮像要粘到一起似的。因為上午有課,加根還是強打精神起床,到食堂買回饅頭和稀飯,招呼母親、馬穎、敬武和紅梅一起過早。
剛剛吃完飯,上課鐘聲就響了。
王加根走進辦公室,拿起講義夾準備去上課。将走未走時,他透過窗玻璃看見了父親。
王厚義馱着一個塑料編織袋,低着腦袋,正朝加根的宿舍走。
加根迅速把講義夾扔在辦公桌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辦公室外面跑,試圖攔住父親——因為他母親正在宿舍裡洗衣服,照看着馬穎寫作業。
還是晚了!王厚義推開了加根的宿舍門……
值得慶幸的是,王厚義與白素珍并沒有失去理智地打罵起來。王厚義把塑料編織袋子丢在房門口,很快地退了出來。白素珍則在王厚義退出房間時,“怦”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加根趕緊掏出鑰匙,把父親帶到方紅梅的宿舍裡。
王厚義進門便泣不成聲。
他說,昨天一夜都沒有睡着,今天五更就起床,往花園鎮的方向走,走到周巷鎮才搭上班車。
王加根急着上課,不忍心留下父親一個人,又擔心他與母親發生沖突,便到辦公室,請兩個中老齡教師去陪他父親聊天。
鄒貴州和甯海濤愉快地答應了。
加根這才重新拿起講義夾,一路小跑着趕到教室去上課。
下課後,他再次回到方紅梅的宿舍時,鄒貴州和甯海濤還在與王厚義拉話。
鄒貴州提醒加根:“你爸還沒有吃早飯呢。”
加根說他馬上就去做。
蜂窩煤爐子和鍋碗瓢盆都在他的宿舍,加根不得不硬着頭皮去見母親。撬開已經封好的煤爐子,利用等待爐火燃旺的空隙,他打開父親帶來的塑料編織袋。裡面裝的是花生、紅苕和蠶豆夾,都是責任田裡自家的出産。
“這些是帶給你結婚的?”白素珍嘲弄地問。
加根囑咐母親,今天切切不要鬧,在學校裡影響不好。
白素珍還是那句話,除非王厚義不找她的麻煩。
想到父親以往來學校時,都要喝點酒,加根準備炒兩個菜,又怕母親不高興。思想鬥争了好半天,他還是炒了一盤蕃茄雞蛋,拎起桌上的半瓶白酒,前往方紅梅的宿舍。
白素珍什麼也沒有說,在王加根離開房間時,惱火地打了馬穎一巴掌。
厚義沒有喝酒,啃了幾口饅頭,就都放下了。
他哽咽着訴苦:安葬兩個老人扯的賬還沒有還清,今年收成又不好。雖說經濟上幫不上什麼忙,他還是希望加根舉行完婚禮後,回王李村一趟。他準備在村裡請幾桌客,放一場電影……
說完,就從口袋裡摸出五十元錢,放在桌子上。
“家裡就這點兒錢了,算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王厚義大言不慚地申明,“你要是嫌少,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回去了。”
加根沒有言語。
他知道留父親在學校裡不方便,于是搬出自行車,騎車送王厚義去花園鎮坐長途汽車。
當王加根從花園鎮返回時,白素珍暴跳如雷。
她質問兒子,為什麼和王厚義有那麼深厚的感情?這種感情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難道真的像老話說的那樣,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加根無言以對,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母親提出的這個問題。
白素珍不依不饒。
她命令加根從今往後必須随她姓白,不準姓王。另外,在牌坊中學舉行完婚禮後,不準回王李村。
王加根覺得母親的命令太無理,回答說,姓氏隻是一個符号,并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情感和愛憎,改不改沒多大意義。更何況,他讀書期間和工作之後,一直都姓王,人事檔案改不過來。至于回王李村參加喜宴,他已經答應父親了,現在沒辦法改口。如果他出爾反爾,讓村裡的鄉親們眼巴巴地等着,也不盡人情。
白素珍聽到這兒,火冒三丈,騰地站起身,猛地掀翻桌子。
她手指着加根的額頭破口大罵,還揚言,要把加根父子倆的醜惡行徑寫出來,印成傳單到處散發。
叫罵聲把隔壁辦公室裡的教師們吸引過來了。大家都勸白素珍冷靜,有話好好說,不用這麼大動肝火。氣大傷身,大吵大鬧會吓着了小丫頭馬穎。
白素珍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
她一邊繼續咒罵王加根不得好死,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同時,命令兒子退還她那兩百元禮金。
教師們的勸解和方紅梅的賠禮道歉,絲毫也不起作用。
白素珍提起行李,拉着馬穎,隻等着王加根還錢。
王加根眼睛都氣紅了,怒氣沖沖地走出宿舍,來到學校财務室,找後勤主任鄒貴州借錢。
鄒貴州猶豫片刻,叫他寫借據,數了兩百元錢給他。
王加根拿着一大摞鈔票,怒氣沖沖地返回宿舍,扔在已經被方紅梅扶起來的桌子上。
白素珍從桌上拿起鈔票,手指頭蘸着唾沫,認認真真地清點了兩次。确認無誤後,就揣進上衣口袋。然後,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拉着馬穎,頭也不回地往校園外面走。
眼見她拂袖而去,在場的牌坊中學教師沒有不搖頭的。
方紅梅傷心地流下了眼淚。VVVVV
王加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如同遭雷擊一般,癡癡地發呆。
丁勝安、鄒貴州、甯海濤、肖玉榮、董志芳、程彩清相繼來到方紅梅的宿舍,勸他們想開一些。不要因為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影響心情,要直面現實,快快樂樂地結婚。
“我們的婚禮,雙方的老人都不會到場。”王加根有些傷感地喃喃自語。
“這有什麼!當初我和程芸結婚時,比你們還慘。”程彩清這樣說,同時晃動腦袋,環視屋裡的其他人,“這些情況丁校長、鄒會計、甯老師、肖老師都是知道的。你可以問問他們。你們現在至少還有小方的父母支持,我們那時雙方老人都反對。”
幾個教師都點點頭,說事情真是那個樣子,還饒有興緻地回憶起了過去的事情。
程彩清是接他父親的班,成為牌坊中學教師的。當時他才二十歲出頭。因為常去花園鎮閑逛、看電影、買香煙,認識了花園鎮供銷社營業員程芸。兩個人一見鐘情,感情迅速升溫,很快就談婚論嫁了。但是,當他們向家人公開戀愛關系時,卻遭到雙方父母的堅決反對。原因是他們都姓程,而且輩分不同。輩分不同的同姓人結婚,無論在城鎮,還是在農村,都被看作是□□。已經山盟海誓、私定終身的程彩清和程芸,卻管不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規矩。他們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堅決要走到一起。在與父母親抗争失敗後,當時隻有十八歲的程芸憤然離家,班也不上了,跑到牌坊中學,與彩清老師住到了一起。他們買煙買糖,燃放鞭炮,在學校食堂裡置辦了兩桌酒席,請同事們吃了一頓,就算結婚了。婚禮上,男女雙方的裡親外戚一個也沒有出現。
“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隻要兩個人好,管他兩旁世人是什麼态度!”程彩清經驗總結一般地宣稱。
聽到這些,王加根和方紅梅非常感動。
他們見過彩清的老婆程芸,還有他們的女兒歡歡。看他們一家三口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真沒想到有這樣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他們暗下決心,抛開所有煩惱,快快樂樂地辦好婚禮。
家具已經在方紅梅家裡打好了,來不及油漆,隻能暫時放在方灣菜園子村,待婚禮過後再拖到牌坊中學來。當然,就算做了油漆,王加根也沒有打算急着去拖家具,因為拖回學校也沒地方放。
學校領導還沒有為他們安排好婚房,他們依然分住在辦公室兩頭的宿舍裡。因陋就簡,隻有把方紅梅的宿舍改為“洞房”。
弄起來也簡單,把王加根的床搬過來,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組成一個雙人床。再把新買的皮箱、開水瓶和塑料花擺放在房間裡,在窗戶上貼上紙剪的紅雙喜字,在房門口貼上紅對聯,就算大功告成了。
徐磊等好幾個師範同學相繼來到牌坊中學,提前祝福他們百年好合,并送來了份子錢。
到了婚禮舉辦的前一天,白大貨也風塵仆仆趕到牌坊中學,交給外甥一百元禮金,還自告奮勇掌勺,擔任婚宴的主廚。
學校食堂的兩個師傅也高興,樂意給白大貨打下手。
四月二十七日,農曆三月初八,星期六,牌坊中學沒有上課,正好為王加根和方紅梅的婚禮騰出時間和空間。
把初二(2)班教室的桌凳沿牆擺成“回”字形,中央留出一塊較大的空地。客人們團團圍坐,喝着茶水,抽着香煙,享用桌上的糖果、瓜子和水果。
婚禮由張仲華主持,丁勝安當證婚人,鄒貴州作為客人代表發言——學校三位領導悉數上場。沒有結婚戒指,就省去了求婚宣誓環節,改為新郎新娘談戀愛經過,合唱電影《甜蜜的事業》裡的主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