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肖港到孝天城十五公裡,從孝天城到方灣鎮十五公裡,總共有三十公裡的路程,但王加根絲毫也沒有為此擔心和畏懼。這幾步路算什麼!憑借一輛自行車,他走過比這更遠的路程。以牌坊中學為起點,他騎車去過王李村,去過方灣,去過白沙鋪,去過孝天城,有時甚至當天又返回牌坊中學。總而言之一句話,隻要有自行車,他是能夠在這些地方輕松穿行、來來往往的。
年輕可以任性!這就是青春的活力。
帶着老婆騎行在柏油馬路上,浴着吹面不寒的楊柳風,聽着道路兩旁樹葉嘩嘩作響和鳥兒歌唱,看着田野裡揮汗如雨的農民,以及塘埂上悠閑啃草的水牛,王加根感覺心情特别清爽。剛才的郁悶與不快,早已抛到九霄雲外,他甚至與方紅梅打情罵俏,說騎車帶老婆是“豬八戒背媳婦”的升級版。
臨近孝天火車站,即将進入孝天城區時,他們被幾個胳膊上戴着紅袖标的人攔住了。
兩人先後下車,摸頭不是腦,不知道這些人想幹什麼。
一個戴着“交通稽查”紅袖标、留着小胡子的年輕人走近王加根,瞅了瞅自行車龍頭,說:“這車沒有登記,必須補辦上戶手續。你把自行車推到路邊去打鋼印。”
“這車不是我的。”王加根解釋說,“是我朋友的。”
“不管是哪個的,沒有登記就必須打鋼印。”小胡子催促道,“快去!交三塊錢。”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方紅梅眼見好言好語據理力争沒有用,就開始耍橫,說自己身上沒有錢。就算他們打了鋼印,她也不會給錢。
“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你們就看着辦吧!”
僵持了好半天,小胡子隻好讓步。說車子既然是别人的,暫時不上戶也可以,但騎自行車帶人屬于違規行為,必須交一塊錢的罰款。不然的話,他們就要把自行車扣下。
橫下一條心準備抗争到底的方紅梅,拒絕交納罰款。她站在王加根身邊護着自行車,不讓小胡子靠近,以免他們強行鎖車子。
雙方進入對峙狀态。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眼看西邊的太陽快到地平線下面了。
王加根低聲與方紅梅商量:“這些人既然興師動衆地出來了,不撈點兒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給他們一塊錢算了,折财免災。老是這麼犟牛頂牆,他們無所謂,但我們耗不起呀!到現在連中飯還沒有吃,肚子餓得叽哩咕噜叫,早就在提意見了。”
方紅梅想了想,嘟哝了句,從背包裡摸出一塊錢,交給小胡子,算是勉強讓了步。
他們再次上路後,還是王加根騎車,方紅梅坐在自行車後架上,執法者并沒有前來制止他們違規帶人。
到達方灣菜園子村時,已是下午六點半。
門上一把鎖,家裡沒人。
熱情的鄰居告訴紅梅:“你媽還在地裡割麥子呢!你爸肯定在衛生院,這個鐘點正是開晚飯的時候。”
王加根把自行車鎖在大門口,準備和紅梅一起去責任田裡尋她媽。兩人剛起步,就見方母手裡拿着鐮刀從村子北頭回來了。
見到女兒女婿,疲憊不堪的方母臉上現出笑容。她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加快腳步去開門。進門後,顧不上招呼女兒女婿坐,就進廚房做飯。
“我們來吧!您老累了一天,先歇歇。”王加根見丈母娘累得走路都走不穩,自告奮勇動手做飯。他吩咐方紅梅去洗米,自己拿起菜刀,開始削莴苣。
飯菜做好端上桌,三個人津津有味地享用。
正在他們大快朵頤的時候,方父從門外回來了。
職業習慣,他看了看桌上的飯菜,認為菜炒得不怎麼樣,太簡單了,就用嗔怪的口吻對老伴說:“孩子們大老遠地回來了,弄點兒好吃的嘛!”
方母停下筷子,歉疚地回應:“早知道他們要回,我就去街上割點兒肉。今天一大早就去田裡了,帶了兩個粑做午飯,中午沒有回家。割了一天麥子,腰都快斷了,累得要死!晚飯還是加根他們做的呢。”
聽到這兒,方父感慨萬端。每年的農忙季節都像打仗一樣,忙不過來。不隻是紅梅她媽累,他也一樣。忙了醫院的忙家裡的,沒有一點兒空閑。
“家裡應該雇個人,幫忙料理一下家務,晚上還可以跟你做個伴兒。”他對老伴兒說。
方母馬上反對:“雇一個人?供吃管喝,每個月少說也得二十塊錢!”
“是錢重要,還是人重要啊?你白天累得像死狗子,晚上一個人在家裡還擔驚受怕。有一個人做伴兒,我也放心一些嘛!”方父堅持他的意見。
為了論證雇人的必要性,他還非常動情地叨叨起了方母一個人在家的生活。大緻意思是,方母剛才說中午吃了兩個粑,明顯是假話。家裡的小麥還在田裡長着呢,這兩天才開始動鐮刀,哪兒來的面粉做粑?這段日子,方母每天都是吃兩餐。早晨煮點兒米飯,炒兩樣素菜。吃一半兒,再把剩下的飯菜倒進瓦罐裡,加點兒水,放在竈堂裡煨着。勞累一天之後,晚上回來就吃瓦罐裡的湯飯。每天頂着炎炎烈日,一個人埋在棉花枝或者小麥叢裡,臉上身上汗水直淌,衣服浸濕了,有時熱得心裡作嘔,連口茶水都喝不上。沒人送水啊!棉花從畈裡摘回來,曬在用闆凳擱着的門闆上或者簸箕裡,有時突起一陣大風,把棉花吹得滿地都是。方母就一個人蹲在地上,一朵一朵地撿,還得揀幹淨粘在棉花上的樹葉和雜草,彈去上面的灰塵。棉花今年漲價了,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又動了歪心思,偷盜棉花的事件時有發生。有幾個晚上,方母聽到外面有人在撥弄大門,吓得在屋裡瑟瑟發抖,不敢睡覺,在堂屋裡一直坐到天亮……
“我晚上又睡在醫院,家裡沒個人跟她作伴兒怎麼行?”方父望着女兒女婿說,希望得到孩子們的支持。
加根和紅梅于是開始勸說方母,花錢雇個人幫忙。
方母還是舍不得花錢,說:“敬文臘梅在孝天城上高中,每月就得七八十塊。敬文今年上高三,馬上就要高考了,花錢的地方多着呢!現在賺一個錢多不容易,哪裡還敢花錢雇人?自己累點兒就累點兒,出力氣總比出錢要強得多。”
聽到這兒,王加根心裡不是滋味。
他既敬佩嶽父母的犧牲奉獻精神,同時又為自己父母的自私自利感到羞愧。同樣是做老人,差别怎麼就那麼大呢?眼下他手頭上沒錢,幫不上紅梅家什麼忙,但他暗下決心,将來如果混好了,一定要對嶽父母好。這樣的老人值得尊敬,也應該有幸福的晚年。
接下來的幾天,加根和紅梅一起,幫扶着兩個老人把責任田裡的麥子全部收割完了,又捆好從畈裡挑回。
挑回的麥捆堆放在大門口。天氣一晴,他們就解開麥捆,把麥子整齊地鋪排在門口的空地上,在炎炎烈日下暴曬。再掄起梿枷拍打,讓麥粒脫落。然後,用木杈把麥稭杆掀開,重新捆紮起來。
地上金黃的麥粒,就是一家人期待的收成。
幫助方父方母幹完這些活兒,加根和紅梅的假期也滿了。
雖說人曬黑了不少,也感到特别累,但他們仍然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婚假,是蜜月裡一段難忘的經曆。
不過,回牌坊中學上班沒幾天,王加根就病了。
最初的症狀是手指間出現紅色的丘疹和水疱,發癢。丘疹和水疱逐漸向手腕屈側、肚臍眼四周、大腿内側蔓延,導緻他渾身上下發癢。有時奇癢難忍,隻得用手指搔抓或擠壓,結果總是破皮流水,甚至流血。最讓他感到尴尬的是,下身□□也出現了這種讨厭的東西,白天抓起來極不方便,也不雅觀。
甯海濤老師推測:“這可能是疥瘡。”
“怎麼會長疥瘡呢?”王加根非常納悶。
甯海濤說,疥瘡是一種傳染性皮膚病,很可能是加根近期接觸過患疥瘡的人,或者觸碰過疥瘡病人用過的東西。比方毛巾、被子等,或者穿過疥瘡病人的衣服或鞋子。這種病極易傳染,但沒什麼大礙,就是有點兒癢,抹點治疥瘡的藥膏,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接觸過哪些人呢?
王加根認真地回想。近段時間就是去方灣菜園子村住了幾天,接觸得最多的隻有方父方母。也沒聽說兩個老人有疥瘡呀!那幾天,王加根白天累死累活地幹活,晚上單獨一個人睡在客房的睡櫃上。紅梅則與她媽睡在一起。她不願意與王加根同床,說是在娘家幹那事不好,晦氣,會讓娘家人倒黴。會不會是睡櫃上的鋪蓋行李不幹淨?有這種可能。因為家裡平常來了客人,一般都會安排在睡櫃上睡覺。這些客人中,保不準就有得疥瘡的。
疾病已經傳染上身,再去探究得病的原因沒有多大意義。當務之急還是治病。王加根去花園區衛生院看醫生。
大夫經過診斷,認定為疥瘡。開了一些藥丸内服,又給了兩隻硫磺軟膏外擦,雙管齊下。
一個星期後,瘙癢的情況有所好轉,可又出現了新的症狀:右大腿根部又紅又腫,一扯動就痛,走路都困難。
再次去花園區衛生院,診斷為淋巴結發炎,必須輸液。
王加根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了打吊針的滋味。疼倒不是很疼,就是輸液的時間長,等得煩人。打完一瓶吊水,往往得一個多小時。每天打一瓶,接連打了三天,同時外敷硫酸鎂配合治療,但絲毫也沒什麼效果,腫痛的情況越來越嚴重。
最初幾天,王加根能夠騎自行車往返于花園區衛生院與牌坊中學之間,後來連自行車都不能騎了。
方紅梅主動承擔起送丈夫去醫院打吊針的責任。她不會騎自行車帶人,就讓加根坐在後架上,推着車走。
四五裡路不算遠。問題是,那條剛剛鋪上水泥的機耕路被附近村民當成了稻場——沿路整齊地鋪排着麥草。
推着自行車走在足有半尺厚的麥草上,方紅梅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有時由于麥草絞進車輪,沒辦法走動。她隻得停下車來,扶下王加根,把麥草清理幹淨。
眼見老婆這麼辛苦,王加根非常心疼。不過,最使他感到焦慮和心急的,還是自學考試時間一天天臨近。眼下這種狀況,如何去孝天城參加自學考試呢?而耽誤了這次考試,他就不可能在三年内拿到大專文憑。他非常希望成為湖北省高等教育自學考試首批專科畢業生。
自學考試的前一天,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
王加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他讓醫生開了幾小瓶針劑藥,說是帶到孝天城去打針,然後就執拗地擠上了南下的列車。
到孝天城時,病情似乎有所好轉,患處也不那麼疼了,走路沒什麼問題,王加根的情緒好了許多。他先去孝天市教育局領回了補辦的準考證,再到國光旅社辦理住宿手續。然後,前往孝天地區實驗小學熟悉考場,忙得不亦樂乎。他真希望這種良好的狀态能夠保持到考試結束。
“明天,能夠堅持到明天下午就勝利了。”王加根私下祈禱。
由于情緒緊張,他整晚上都沒有睡好。
第二天早晨,病情突然加重,疼痛加劇,走路難以挪動步子。他在北正街的小攤上喝了兩碗稀飯,然後到孝天市婦幼保健院打針。
注射過後,再緩慢地向孝天地區實驗小學挪動。
路上,看到其他考生雄赳赳,氣昂昂,意氣風發地奔赴考場,他是多麼羨慕啊!三四百米長的一條街道,成了難以完成的行程。走了一半的樣子,實在是走不動了,他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左顧右盼,又沒有能夠坐的地方,看看腕上的手表,時間也不允許。
堅持走吧!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地區實驗小學。
右大腿根部完全不能彎曲,稍微彎一下,就疼得鑽心。他隻得像螃蟹那樣橫行,側着身子一點兒一點兒地移動。
謝天謝地!總算在開考鈴聲響起前趕到了地區實驗小學。
走進校園,他看了看手表,距開考還有十分鐘。四下裡望了望,吃力地挪到一個花壇前面,坐在水泥台面上。
他實在是難以支撐身體繼續站立了。不時有熟人過來與他打招呼,還有師範學校的老同學。出于禮節,他就回應别人一聲,或者笑着點點頭,一直沒有站起身來。
興許有人覺得他傲慢,沒辦法,要誤解就讓别人去誤解吧。
當刺耳的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所有站着、蹲着、坐着、倚牆或者倚樹靠着的考生,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一起,潮水一般湧向教學樓。
本來比較寬敞的樓梯,一下子顯得特别擁擠。
王加根自甘落後,沒有去湊熱鬧。等大家進得差不多了,他才雙手撐着水泥台面站起身,一步步地挪到教學樓前。扶着樓梯,一級一級艱難地上着台階,到達他所在的三樓考場時,他已經滿頭大汗。
找到座位坐下來,他才覺得舒服一些。攤開試卷,感覺暈暈乎乎,大腦裡一片空白,很多平常背得滾瓜爛熟的名詞、定義和概念,都沒有印象了。《漢語寫作》本來是他的強項,現在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整個人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樣,怎麼也清醒不過來。
他無奈地放下手裡的鋼筆,眼睛望着窗外的藍天和白雲。
陽光明媚,卻無法驅散滿腹的愁緒,還是如同夢遊一般。時間不允許他繼續發呆。答題吧!先把試卷上所有空白的地方填滿再說。作文要求字數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而他隻寫了八百字左右。
交卷之後,王加根非常沮喪地離開了考場。
同樣艱難地一級台階一級台階走下樓梯,一步一步地挪出地區實驗小學,側着身子移到孝天市婦幼保健院打針。然後,步履維艱地挪到國光旅社。進房間之後,他倒在床上就不想動彈了。
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啊!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天花闆黯然神傷。不想看書,又睡不着,就這麼呆呆地平躺着,稀裡糊塗地捱過兩個多鐘頭。眼看下午的考試時間快到了,他又強迫自己坐起身來。
走出旅社,在街上的小攤上吃了一碗馄饨,又開始向地區實驗小學艱難地行進。
下午考試時,王加根感覺大腦出人意料的清醒,整個答題過程非常順利。他提前交卷,準備去地區中心醫院看醫生。
走在路上,碰到了騎着自行車的周哲凡。
哲凡準備去孝天師專,正好順路,就用自行車送了他一程。
地區中心醫院的醫生診斷過後,還是認定為淋巴結發炎。由于病情比較嚴重,小劑量注射針藥不起作用,醫生建議他輸液消炎。可他沒錢啊!再說,按規定他也不能在地區中心醫院治療,因為治療的費用回去無法報銷。花園區教師公費醫療定點醫院是花園區衛生院。隻有在這家定點醫院看病,才能夠享受公費醫療。到其他醫院看病,必須事先征得定點醫院的同意,由定點醫院出具轉院證明。
王加根拿着醫生開的處方,沒有去劃價,直接移步返回國光旅社。
這段路程可真難走啊!他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長時間。看到過往行人健步如飛,他真想放聲大哭一場。
回到國光旅社,他意識到自己難以堅持參加第二天的考試。
萬般無奈,就向服務員提出了退房要求。
“已經過了下午五點,不能退房!”服務員果斷地拒絕,毫無商量的餘地,“就算你今天不住,錢還是照扣。”
錢照扣就錢照扣吧!他還是得離開。
針劑藥已經打完,疼痛依然如故,晚上是不可能入睡的。
他要趕緊回去打吊針。
接下來,他必須步行去公交車站,坐一路公交車到孝天火車站,乘坐晚上的列車到花園。在花園火車站下車後,還要步行四五裡路回牌坊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