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湖北大學時,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多鐘。
王加根望着氣派的學校大門,自慚形穢,幾乎沒有勇氣進去。
“我不是這所學校的教師,也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連函授學員都不是,門衛會讓我進去麼?”他心裡犯嘀咕。
事實上他多慮了。門衛對他非常熱情,還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前往成人教育學院的路線。
到了成教學院,才聽說函授學員住在學生宿舍。在學生宿舍樓,他碰到了好幾個孝天師範的老同學。
大家見到他,知道他是來找方紅梅的。笑他沒出息,問他是不是在家裡熬不住。還說,女學員住在附屬小學,獨門獨院,進出都得登記。那裡是男學員禁區,别人不會讓他進去。
還是徐磊比較仗義,自告奮勇送他去附屬小學,見到了方紅梅。
恰好是吃午飯的鐘點,三個人又一起去學生食堂。
這裡的夥食還不錯,能夠單獨點菜,有免費菜湯。不過,打飯同樣必須排隊,菜的價格也比較貴,一盤清炒茄子就要三角錢。
吃飯時,徐磊主動讓開了,沒有與他們夫妻倆坐在一起。
“你來了,我恐怕也沒有時間陪你。”方紅梅略帶歉意地對老公說,“面授比中學生抓得還要緊。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課,晚上還要自習兩個鐘頭。輔導員天天檢查督促,守在教室裡記考勤。”
“沒關系。我自己到處轉轉。”王加根絲毫也不介意,“下午我準備去趟《長江文學》編輯部,帶了篇稿子,想讓編輯看看。”
“你去吧!晚上還是回這兒來吃飯。睡覺嘛——”方紅梅狡黠地一笑,“就去男學員那裡擠一擠。”
王加根心有不甘地望了老婆一眼,還是認同了這種安排。
他又不能睡在女生宿舍,更不可能帶老婆去外面的旅館開房。
忍忍吧!反正過幾天就要回家。
飯後兩人都沒有午睡,肩并肩,一起走向學校操場。坐在樹蔭下的石凳子上,方紅梅這才告訴王加根,她兩個月沒來例假,估計是懷孕了。
聽到這兒,王加根并沒有顯得特别激動,而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麼啦?你不高興?”方紅梅好奇地問。
“怎麼會?我當然高興!”王加根馬上回答,緊接着又皺起了眉頭,“我是擔心你懷孕的時候我剛出院。打了那麼多針,吃了那麼多藥,病又沒有完全好,藥物會不會對胎兒産生不良影響?”
“應該不會吧!哪有那麼巧?”方紅梅帶着僥幸的心理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但願沒什麼事!菩薩保佑我們生個健康聰明的寶寶。”王加根附和着,但心裡的石頭并沒有真正落地。
眼看下午上課的時間快到了,方紅梅起身走向教學樓。
王加根準備去《長江文學》編輯部。行李都放在附屬小學了,他輕裝上陣,手裡隻拿着牛皮紙信封,信封裡裝着他的小說手稿。
這個牛皮紙信封,也上他的“傑作”呢!
因為經常向編輯部投稿,對信封的需求量比較大,而且必須是紙質好、比較大的特制信封。特制信封不僅價格貴,郵局還時常沒賣的。王加根每次收到編輯部的退稿的,就注意“廢物利用”。
拆信時,他用小刀子沿封口慢慢地撬,盡可能保證信封完好無損。抽出裡面的信件後,繼續用小刀子撬粘貼的地方,恢複信封原貌。翻過面來,再重新粘上,就有了一個可以重新利用的信封。
從改裝信封中受到啟發,他又開始自制信封。
逢到學校買課本和參考書籍時,他就會把包裝用的牛皮紙收集起來,裁去破損部分,裁成長方塊,做成大小不一的信封。後來原材料又擴充到年畫、挂曆等物件上。隻要有一面是空白的紙張,都能為他所用。這種“變廢為寶”的創造性勞動,還讓他擁有小小的成就感。
對于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最大的願望就是發表作品。而掌握作品生殺大權的則是編輯。編輯就是他們心目中的神啊!
王加根懷着一顆虔誠的敬畏之心,前往《長江文學》雜志編輯部。他記得編輯部地址,但問起“東亭二路特一号”,卻很少有人知道。他于是就直接報《長江文學》編輯部,可詢問了好幾個人,别人還是直搖頭。
這麼一家有名氣的雜志編輯部,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
《長江文學》雜志社與省文聯在一起。再次遇到行人時,他就問省文聯怎麼走。别人還是一問三不知,抱歉地對着他搖搖頭。
按說省文聯級别也不低呀!這麼高規格的單位,大家怎麼還是不知道呢?王加根百思不得其解。
花了一個多小時,走得腿都發軟了,他才在一片綠樹叢林中看到一棟新建的辦公樓,門口挂着省文聯的招牌。
這裡遠離鬧市,位置偏僻,坐落于荒山野嶺。
文聯是作家詩人雲集之地,都是寫東西的人,當然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王加根在心裡這樣解釋。
省文聯門房兼做小賣部。天氣炎熱,喉嚨早已幹得冒煙了。他買了一瓶汽水,咕嘟咕嘟喝完之後,才向賣東西的小姑娘打聽《長江文學》雜志編輯部。
“在文聯三樓。門上有字的。”小姑娘幹淨利落地回答。
王加根道過謝,用手抹了抹額頭和臉上的汗水,屏住呼吸,如同朝觐一般,開始前往他心中的“耶路撒冷”。到達三樓時,他的心髒怦怦直跳。
“請問,哪一位是小說編輯?”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先生,他用顫抖的聲音問。
“你找周編輯嗎?來來來,你跟我來。”
老先生把他帶到三樓最裡面的一個房間。
房門開着。裡面擺着四張桌子四把椅子,但隻坐着三個人。有一個座位是空着的,而空座位的主人,恰好是小說編輯。
老先生問在座的三位:“周編輯去哪兒了?”
大家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老先生于是招呼王加根坐,又急急忙忙地去其他辦公室尋找。問遍了三樓所有的辦公室,大家都不知道周編輯的去向。
老先生返回時有點兒生氣,自言自語道:“小周太不像話了!上班總是不守攤子,離開又不打個招呼。”
大家還是默不作聲,大有“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意味。
老先生轉而問王加根:“你找周編輯有什麼事?要不先留個電話,或者寫個通訊地址?”
王加根于是從牛皮信封裡抽出小說手稿,遞交給老先生,誠惶誠恐地解釋:“時間太倉促,還沒來得及用稿紙謄抄。”
老先生接過小說手稿翻了翻,又退還給了王加根。
他非常嚴肅地強調,交給編輯的稿件,最好還是用方格稿紙謄抄,方便統計字數。這是投稿的基本要求。接着,老先生又問王加根是哪兒人,做什麼工作,從事寫作幾年了,發表了哪些作品。顯然是為了緩和氣氛,無話找話地閑聊。
王加根一五一十地回答。
聊了十來分鐘,周編輯還是沒回,王加根隻好起身告辭。
返回湖北大學的路上,他怏怏不快,情緒異常低落,與剛才來時判若兩人。
這就是省文聯?這就是編輯部?那本印制精美的《長江文學》雜志,就是出自這個地方?這裡就是我夢寐以求的聖地?這些就是我向往已久、孜孜以求的生活?
這裡的辦公樓是新做的,家具卻非常陳舊。桌子和靠背椅的油漆都已脫落,周編輯的那把椅子坐着還有些晃動。鐵皮櫃鏽迹斑斑,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那麼窄小的一間辦公室,居然擺着那麼多的家具,容納四個人辦公,顯得擁擠不堪。再加上舉止卑微的老先生、冷若冰霜的編輯,工作氛圍毫無生氣,令人壓抑……
回想起剛才尋找省文聯時,向别人打聽,别人都不知道在哪兒,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個單位!要是他向别人打聽武漢卷煙廠、黃鶴樓酒廠、武漢手表廠、武漢商場、中南商業大樓、武漢中心百貨商場這些工商企業,情況肯定不一樣。難怪湯正源談起“文聯”“作協”這些機構時,總是不屑一顧,說這些單位無權無勢,沒錢沒地位。
這次不愉快的造訪,讓王加根大失所望,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未來和前途。說實話,他不願意一生當教書匠。雖然教師是崇高的職業,但每天備課、上課、改作業的日子,單調乏味,不合他的心意。這樣默默無聞地終其一生,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他的這種想法,可能會遭到一些正人君子的抨擊,罵他沒有犧牲奉獻精神,沒有愛崗敬業的好品質。但我們認為,因為潛質不一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夢想。隻要不違法亂紀,不危害社會和他人,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都是值得稱道的。
這些年,王加根一直在做“作家夢”,幻想着通過努力加入作家協會,争取調到文聯、文化館,甚至是鄉鎮文化站工作。他沒有想到,連神聖的《長江文學》雜志編輯部,都是如此慘不忍睹。神像轟然倒塌,他感到萬分失落和痛苦。既郁悶,又迷茫,就像一艘在大海裡航行的船,找不到燈塔的指引,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不朝寫作方面去發展,自己還能在哪些方面做出成績呢?
當科學家肯定不現實。去興辦實業,成為企業家?或者去做生意,成為富豪老闆?似乎都不可能。一個吃了上頓愁下頓、連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的人,哪兒來的本錢?再說,他也沒有這方面的潛質和天賦,更沒有冒險的勇氣。改行從政當個公務員?壓根兒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他的性格和秉性也不适合在官場上混。
這樣看來,自己簡直一無是處!
一路走,一路信馬由缰地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來到了東湖風景區大門口。他瞄了一眼手表,三點四十。這個鐘點兒回湖北大學,估計方紅梅還沒有下課。男女生宿舍都沒人,自己去哪兒落腳呢?
幹脆去東湖風景區轉轉!這樣想着,他就從梨園入口進門,漫無目的地閑逛。看到不少行人背着遊泳圈,他突然特别想遊泳。
小時候,每逢夏天,他幾乎天天泡在王李村的池塘裡。奶奶總是吓得要死,挪動着小腳村前村後到處找,直到把他從池塘裡拽起來,押回家裡才放心。上師範學校之後,特别是參加工作之後,遊泳的機會就很少了。今年夏天都快過完了,他還沒有下過水呢!
如果能在東湖裡遊泳,肯定是非常惬意的事情。這些背的遊泳圈的人,會從哪兒下水呢?王加根不好意思跟着别人,于是爬上行吟閣,登高遠望。在視力所及的範圍内,他終于看見了東湖裡的暢遊者,以及這些人下水的沙灘。他迅速從行吟閣上沖下來,一路小跑着奔向那片聚滿了人的金色沙灘。
脫衣褲、脫鞋襪,捋下手表,塞進褲袋,然後把這一大堆衣物集中放在一起。他隻穿着一條短褲頭,欣喜若狂地跳進碧波蕩漾的東湖。
浸泡在清涼的湖水中,随着波浪的起伏,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當他手腳并用開始暢遊的時候,那種久違的興奮與快樂,幾乎讓他眩暈。真正有了“心曠神怡,寵辱偕忘”的感覺。太舒服了!遠離湖岸,他竟然興奮得嗷嗷亂叫,引得周周不少人莫名其妙地瞧他。
也不知在水裡泡了多長時間,身上的皮膚和手指頭都起皺了。他這才戀戀不舍離開湖水,走上沙灘。來到堆放衣物的地方,團起T恤衫,擦了擦前胸和後背,又把T恤衫展開套在身上。坐在沙灘上穿襪子、穿涼鞋。短褲頭還在不停地滴水,他不打算穿長褲了。把褲子搭在手臂上,就開始往湖岸邊兒走。
上岸之後,他想看看時間,伸手去褲袋裡摸手表,卻沒有摸到。手表呢?他一下子慌神了,急急地把幾個褲袋都翻開,還是沒有找到手表。他于是沿着上岸的路線往回找,一直找到堆放衣物的地方,仍然一無所獲。
手表極有可能是從他搭在手臂上的褲子口袋裡滑落,被别人撿走了。他環顧左右,一臉困惑和無奈,心裡非常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