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手表是他考上師範學校時母親送給他的,據說是花五十五元錢買的。因為這隻表,他在師範學校讀書期間,一分錢的助學金也沒有拿到。後來,因為手表老是出故障,維修又花了好幾塊錢。
這塊手表無疑是他迄今為止最貴重的私人物品。沒想到,來武漢的第一天,就搞丢了。
“我為什麼要來武漢?”他懊惱地自己問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去遊泳?上岸之後為什麼沒想到把手表戴在手腕上?或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不是對白素珍恨之入骨麼?憑什麼用她贈送的東西?有骨氣的話,你早就應該把手表還回去。”
回到湖北大學,王加根站在大門口猶豫了好半天。
按說,他應該直接去找老婆,但他又怕去附屬小學,受不了女學員們如看稀奇古怪一般地盯着他,更害怕别人評頭品足。一個大男人,老是在女學員的專屬區域進進出出,的确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情。
還是去男生宿舍吧!先把晚上睡覺的地方定下來,再到學生食堂看看能不能買到飯。這個鐘點,估計已經過了開飯時間。
傍晚的男生宿舍熱鬧非凡。
函授學員們有的在洗碗,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刷牙,有的半裸着身子在擦澡。不過,更多的人在休閑娛樂,享受緊張學習之餘難得的空閑。打撲克,下圍棋,走象棋,吹口琴,拉胡琴,或者扯起五音不全的嗓子唱歌,鬼哭狼嚎一般。喊的喊,叫的叫,吵的吵,鬧的鬧,整棟宿舍樓如同嘈雜熱鬧的農貿市場。
這裡的學生宿舍與孝天師範的格局差不多。沿牆擺放着雙層高低床,中間留出過道走路。唯一不同的是,每個宿舍裡多出了一個洗手間。王加根走進宿舍時,宋雙清正站在洗手間裡撒尿,嘩嘩啦啦的聲音很響,連廁所門都沒有關。徐磊坐在下鋪,彎腰在塑料盆裡洗腳。塗勇可能剛洗完,卷起褲管坐在床上,專心緻志地修剪腳趾甲。
王加根挨着徐磊坐下,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借宿要求。
“沒問題!在我床上擠一擠就行了。”徐磊非常爽快,又問,“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呢。不曉得食堂還有沒有飯菜。”
“應該有。食堂關門比較晚,你拿我的碗去打飯吧!”
加根也不客氣,從床頭拿起徐磊的碗筷,進衛生間洗了洗,走出了男生宿舍。前往學生食堂的路上,他與老婆正好相遇。
方紅梅穿着白襯衣,藍底起紅花的百褶裙,配上絲光襪和白涼鞋,亭亭玉立,光彩奪目。她說下課後在宿舍裡等了好半天,也不見王加根回,就一個人去學生食堂。飯菜買好後,一邊吃一邊等他。
“我剛吃完,正準備回宿舍,看來又得向後轉了。”她揚了揚手裡的碗筷,看見加根拿着餐具,奇怪地問,“你從哪兒弄的碗筷?”
“徐磊的。”王加根回答。
“髒不髒啊!怎麼能夠用别人的碗筷呢?快還回去!”方紅梅毋庸置疑地發命令。
王加根有點兒為難。
“還是帶着吧!不用他的,用你的就是了。吃完之後再還給徐磊,免得讓别人尴尬。”
聽加根這麼講,紅梅也覺得有道理,沒再說什麼。
兩人相擁着,卿卿我我地前往學生食堂。
飯菜買好後,王加根拉開架式,狼吞虎咽。
方紅梅發現什麼不對勁,突然問:“你的手表呢?”
王加根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然後輕輕地放下來。這事怎麼瞞得過去呢?他的兩隻手臂上光着呢!沒辦法,他隻有把今天的悲慘遭遇陳述了一遍。
聽說手表丢了,方紅梅滿臉驚詫,難免有些愠怒,表面上還是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安慰道:“丢了就丢了。或許,你命中注定不該有這塊手表。等以後有錢了,再去給你買一塊上海生産的。”
王加根眼圈一熱,淚水差點兒流出來,一聲不響地繼續吃飯。
方紅梅趕緊轉移話題,說起了王加根光顧女生宿舍後,在這個“女兒國”裡掀起的波瀾。
看到方紅梅找了個小朋友當丈夫,大家都認為不好。女大男小,想在丈夫面前撒嬌都不可能。又矮,難以找到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感覺。聽說王加根也是中師畢業,沒搞函授,沒讀電大,又沒進修,而是在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大家驚訝得直伸舌頭。
“自學考試多難啊!說不定一生也拿不到大學文憑。還是應該選擇學制相對比較固定的方式奔文憑,最好能弄個脫産進修指标。”
……
王加根邊吃邊聽,一直沒有發表意見。悶頭悶腦地吃完飯,就放下筷子,沮喪地說:“我不想在這兒呆了,想回家。”
方紅梅沒吭聲。
“小說編輯沒見着,手表又丢了,在這兒玩得一點兒也不開心。晚上又不能和你一起睡覺,難受死了。”加根噘起嘴巴子,委屈地唠叨。
“小說編輯不在,你再去一次呀!你明天去買一本稿紙,在男生宿舍裡把手稿抄下來,再去一趟編輯部。手表丢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想又想不回來,反而搞得自己不快活。”
“但是我想那個……這麼長時間沒在一起,心裡像雞子抓。”
方紅梅的臉上突然如同潑了血一般。其實,她的想法與王加根差不多,隻是不好意思這麼直白地表達出來。
“沒出息!”她含情脈脈地嗔了加根一眼,停頓片刻,又說,“要不這樣吧!今天你跑了一天,也累了,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到附近景點轉轉,下午早點兒回來,晚上我們一起回花園。後天早上,我再坐火車來武漢。”
求之不得!加根一下子來了精神,丢手表的煩惱抛到了九霄雲外。
“對了,待會兒你跟我去一趟附小。我給你買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T恤。你明天就穿那套衣服出去玩兒。”方紅梅提醒道。
聽到這兒,王加根心裡又是一熱,馬上站起身,擁着老婆走出了食堂。
路上,方紅梅勸王加根還是想辦法,争取脫産進修。
加根心裡很清楚,紅梅是聽進了女學員們灌的迷魂湯,擔心加根落在别人的後面,在外人面前擡不起頭。但是,脫産進修必須有指标呀!花園教育組的領導怎麼會把這樣的好事給他呢?
“要不我們去找找王莉?”方紅梅似乎看出了加根的心思,提議道,“她爸是教師進修學院的教授,說不定能弄到指标。”
“這不是說笑話麼?”王加根馬上駁斥,“要是王莉她爸能夠弄到脫産進修的指标,他何必讓自己的女兒去考函授?地區教院的一個教授,沒那麼大能耐。”
方紅梅不好說什麼了。不過,她還是想找找王莉探聽一下。
到了男生宿舍門口,快分手的時候,兩人的腳步又邁不動了,不約而同地站在路邊。
方紅梅說:“你先去還碗筷,再出來,我們一起轉轉。”
王加根當然明白老婆的意思,一路小跑進了男生宿舍,又跳着蹦着出來。夫妻倆手挽着手,在校園裡面軋馬路。
雖說放假了,校園裡還是有不少學生。有的在打球,有的在讀書,有的在閑逛,還有的在僻靜的樹林裡談情說愛。
他們沿林蔭道走到操場上,在綠茵茵的草坪上坐下來。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兩人不再說話。彼此能夠聽見對方的呼吸,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如同兩塊磁鐵,他們越靠越近,終于挨在了一起。擁抱,親吻,撫摸,忘情地呻吟和呢喃。顯然,這樣的肌膚之親還不能讓他們解恨。可操場上又沒有屏障遮擋,總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扒掉身上的衣服吧?
王加根後悔沒有随身帶着《結婚證》。如果有那張紙,他們就可以去外面開房,了卻這段日子的相思債。
方紅梅與他的感受一樣,滿含熱淚,喘着粗氣,一幅要死要活的樣子。
“去操場的花壇那邊吧!”她輕言細語地提議。
王加根當然明白這話的意思,馬上站起身,拉起老婆。
兩人相擁着,徑直走向操場角落的花壇,躲到一棵大樹後面。避開人們的視線,兩人又抱在了一起。
王加根急不可耐地掀起老婆的裙子,扒下她的内褲……
這是他們第一次站着過夫妻生活。
小别勝新婚。讓他們欣喜的是,這次别具一格的親熱,竟然相當圓滿,比在家裡的床上還要成功。
生理問題得到解決,就放棄了第二天回花園的計劃。
王加根繼續留在武漢。
爾後幾天,他還是走不出手表丢失的陰影,沒有遊山玩水的興緻。打發時間,除了在校園裡閑逛,就是在男生宿舍睡覺,或者借用徐磊的學生證,去圖書館看書。
置身于大學校園,和函授學員們擠住在一起,向來心氣比較高的他不再自命不凡,而且莫名其妙地自慚形穢。
晚上,聽着别人高談闊論,他不敢插言,更不敢抗議。半夜上廁所,他總是蹑手蹑腳,小心翼翼,生怕弄出聲響。畢竟,他寄人籬下,住在這兒名不正言不順,害怕影響或妨礙别人,惹得别人不高興。
去女生宿舍,不管老婆在不在,他都覺得别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覺手腳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完全不聽使喚。得知女函授學員把他們寒酸的婚禮當成笑料談論,他羞愧難當。看到老婆吃穿用都不如别人,他黯然神傷,心裡萬分難過,罵自己枉為男人。
一個人呆在家裡時,王加根曾狂妄地幻想,通過努力出人頭地。他甚至像羅曼·羅蘭小說中的約翰·克裡斯朵夫一樣,看不起好多學者和名人。現在出來走一走,才發現自己是井底之蛙,妄自尊大。
全國那麼多高等院校,每年該有多少畢業生啊!再加上函授、電大、夜大、脫産進修、網絡教育和自學考試,每年的畢業生源源不斷。若幹年後,還有中專生的立足之地麼?飯碗都難得保住,還談什麼出人頭地!在這個知識爆炸的時代,百舸争流,不進則退。别說學者和名人,照眼下的發展态勢,方紅梅就有可能把他甩得很遠!舉國上下以文憑論英雄,不去奔文憑,就必定會落後呀!
他這時才意識到,通過寫作改變現狀的想法太幼稚,不切實際。沒有紮實的文學理論知識作基礎,沒有豐富的生活閱曆和生活積累,僅憑一腔熱血閉門造車,不可能寫出像樣兒的文章。就算僥幸發表幾篇作品,抑或在如火如荼的文學界混得小有名氣,又能怎麼樣呢?《長江文學》雜志編輯部還不就是那個樣子!
日月如梭,白駒過隙。時間不等人啊!他突然産生了一種時不我待的危機感。再這麼糊裡糊塗地虛度光陰,幾年之後,就會落在衆人後面,連老婆都會看不起你!先不談成名成家,當務之急是要站穩腳跟,保住位子。在單位保住教師的位子,在家裡保住丈夫的位子。既然已經放棄了函授學習,又沒有脫産進修的機會,那就死心塌地參加自學考試,把奔文憑當成頭等大事。複習備考,同樣能夠豐富文學知識,提高寫作水平。
“對!要把握好輕重緩急。”他這樣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