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方紅梅懷孕後,王加根一直為胎兒的健康而擔憂,原因是受孕期間他正患病。尤其是那些讓他渾身發癢的紅疙瘩,别人說是疥癬,他卻害怕是荨麻疹。書上說,夫妻任何一方患荨麻疹時懷孕,都有可能導緻小兒先天性癡呆。還有,王加根那段日子一直在喝酒,而喝酒對胎兒也有不良影響。每想起這些,他心裡就不舒服。這十個月他完全是在提心吊膽中度過的,同時又懷着僥幸心理,希望沒什麼問題。雖然每次孕檢醫生都說胎位正常,但不到瓜熟蒂落的那一天,他那顆懸着的心就落不了地。生男生女無所謂,孩子千萬不能有生理缺陷啊!
他天天在心裡祈禱,囑咐老婆多吃對胎兒的身體健康、特别是對智力發展有幫助的食品。心裡這麼想,口裡這麼說,可又哪兒有能力照書上列出的食譜清單,去買哪些山珍海味呢?
聽别人講,讓孕婦多聽音樂有好處,胎教能夠讓胎兒更聰明。因此還完學校借款後,他們就努力攢錢,買了一部單卡收錄機和一大堆好聽的音樂磁帶。每當音樂響起時,方紅梅就感覺肚子裡的胎兒動得特别厲害,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跟着音樂的節拍跳舞。
平常日子,王加根想方設法讓老婆心情舒暢,保持情緒穩定,避免受到工作和生活中各種煩惱的幹擾,以免精神受到刺激,對胎兒産生不良影響。可以這樣講,為了他們後代的健康成長,他們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已經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現在,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胎兒為什麼不奔生呢?這是不是意味着胎兒很傻?天生腦子就有毛病?
王加根拖着平闆車,一路胡思亂想着。
到達孝天市二醫院門口時,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的衣服都汗透了。把老婆從闆車上扶下來,又趕緊去窗口挂号,讓丈母娘攙扶着方紅梅上二樓的婦産科。
待他挂過号蹬蹬蹬地爬上二樓時,方紅梅已經坐在婦産科候診。一個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聽診器的女醫生正在問她情況。
王加根趕緊過去交挂号單據,與女醫生對視時,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女醫生也愣住了。
“周菊鳳!”
“王加根!”
兩人分别喊出了對方的名字,顯得特别興奮。
原來,他倆是楊崗高中的同班同學。
他們上高中時,班上的女生沒幾個,成績好的女生就更少。周菊鳳是成績特别好的女生,屬鳳毛麟角。臨近畢業時,不少男生向她發起猛烈進攻,試圖俘獲她那顆少女心。據說還有兩個男生進行過決鬥,到學校附近的麥田裡打得鼻青臉腫。
王加根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加上特殊家庭環境的影響,對男女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屬于尚未開化的糊塗蟲,沒有參與這些是是非非。
周菊鳳和王加根同一年參加高考。
預考時她的總分是全校第六名,排在王加根後面,可正式考試時,她卻出人意料地過了大專線,被湖北醫學院錄取了。
那些名落孫山的多情男生退避三舍,不敢對她癡心妄想了。王加根馬失前蹄讀了孝天縣師範學校,也不好意思與她聯系。
轉眼間,五年過去了。他們沒有對方的任何消息,沒想到今天竟然在這樣的場合不期而遇。
“我去年醫學院畢業後,就分配到這兒上班了。”看到王加根已經結婚,馬上就要當爸爸,周菊鳳感到很驚訝。
“這麼巧!”
“還是你先進!”周菊鳳一邊開玩笑,一邊認真地給方紅梅做檢查,“我連男朋友都沒談呢。”
檢查完畢,周菊鳳安慰道:“胎兒頭部朝下,胎位正常。分娩困難,可能是因為孕婦産力太小,不一定要剖腹。隻要孕婦多吃東西多喝水,注意補充能量,再等幾個鐘頭,也許就生下來了。”
王加根準備去街上買食物,可方紅梅說她沒胃口。從昨天發作到現在,二十多個小時,她隻吃了一個雞蛋,喝了幾杯白開水。
“如果實在不想吃東西,那就輸液吧!”周菊鳳建議,“打葡萄糖也能補充能量。”
配好藥,給方紅梅挂上吊針後,她又吩咐護士搬來一個半人多高、形如炮彈的氧氣瓶。用塑料管連接方紅梅的鼻腔,向體内輸氧。
看到接生的醫生是加根的同學,方紅梅感到很欣慰。心理壓力明顯減小,精神上比較放松,肚子似乎也不那麼疼了。她安靜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試圖睡一覺,恢複一些體力。
“外面有椅子,要不你們出去坐一下。”周菊鳳對王加根和方母說。
“坐倒不必了,我們去街上吃點東西吧!肚子實在太餓了。”
一晝夜忙前忙後,王加根和方母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又累又困,饑寒交迫,确實需要補充能量。
“去吧!去吧!這兒有我,你就放心吧。”周菊鳳笑着說。
王加根于是帶着丈母娘下樓吃東西去了。
一直等到天黑,胎兒還是沒有奔生。
當天午夜和淩晨,已經下班的周菊鳳兩次來到病房,對孕婦進行檢查,依然沒什麼進展。
第三天早上檢查,宮頸口還是三指寬,仍然沒有達到正常分娩的四指寬要求。王加根再也沒有耐心等下去了,要求剖腹産。
周菊鳳也認為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她讓王加根在病曆上簽了字,吩咐護士們準備手術。然後,拿來一把刀具,專心緻志地為孕婦刮□□。
與未婚女同學共同面對老婆的裸體,王加根有些尴尬,本想回避,但周菊鳳似乎并不介意,沒有要求他離開。他也就賴在産房了。說實話,他放心不下老婆,不願意離開方紅梅半步。
刮□□的時候,周菊鳳有點兒羞澀,輕言細語地問:“當醫生是不是很髒?”
王加根連忙恭維:“救死扶傷,你們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此時此刻,他們共同的心願,就是讓一個新生命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保證母子平安,沒有任何私心雜念。
準備做剖腹産手術的是一個中年女醫生,講一口地道的武漢話。在扶方紅梅進手術室之前,她戴上膠皮手套,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突然皺起眉頭,果斷地說:“沒必要手術,可以生!”
她讓方紅梅重新上床躺好,雙腿彎曲,對護士大聲喊道:“準備東西!”
方紅梅倏然緊張起來,連聲說怕。她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死死地拽着王加根的胳膊。
女醫生囑咐孕婦放松,說生小孩都是這樣,不要害怕。每一個女人都要過這道坎,闖這個鬼門關。她從護士端來的托盤中挑出了一把鑷子,對着産道用力一捅。
一股散發着臭味的黑水湧了出來。
“看看,羊水都變臭了!”女醫生神情嚴峻,吩咐道,“用勁!”
方紅梅雙手抓得更緊了。她緊咬牙關,深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子向下用勁。伴随着一陣陣吃力的哼叫,她額上的青筋暴露出來,眼睛血紅,眼珠凸出,就像要掉出來一樣。
王加根緊緊地攥着老婆的手,不斷地顫粟和抖動着。他真想通過這手,傳遞給老婆一些力量。
“加油,紅梅!加油啊!”王加根低聲鼓勵。
所有在場的人都在為孕婦加油。
經過好一陣子努力,終于可以看見胎兒黑色的毛發,但此時的方紅梅已經精疲力盡,完全使不出勁來。
“羊水沒有了,如果胎兒長時間出不來,非常危險。”女醫生果斷地說,“準備做側切。”
周菊鳳拿來一把剪刀,在産道邊緣剪開一條口子。然後,用一隻吸盤吸住胎兒的腦袋,用力一拉。
一個濕淋淋的小生命終于出來了。
是個女嬰。腦袋被吸盤拉變了形,像隻哈密瓜,不過,身個兒還挺大。周菊鳳剪斷臍帶,把嬰兒放在一隻鐵盤子裡。
嬰兒扭動着身體,卻發不出聲音。
周菊鳳拿來一根尺把長的塑料管,從嬰兒的嘴巴插進去,然後用銜住管子的另一端,用力吸吮。很快,就從嬰兒的體裡吸出好多黑色羊水。她把這些髒兮兮的羊水吐到護士捧着的痰盂裡,然後用左手抓起嬰兒的雙腳,倒提起來,右手輕輕地拍打着嬰兒的身體。
嬰兒這才發出微弱的聲音,如老鼠吱吱地叫喚。
因流血過多,體力透支厲害,方紅梅一直閉着眼睛靜靜地躺着,處于半昏迷狀态,顯得極其憔悴和虛弱。
“最好能夠輸點兒血。”周菊鳳一邊縫合傷口,一邊低聲建議。
王加根沒吭聲——他們承擔不起輸血的費用。
周菊鳳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改口道:“不輸血也不要緊,坐月子時吃好點兒,恢複起來也挺快。”
王加根非常内疚和難受,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更對不起他們的女兒。他老早就給孩子取好了名字,叫欣欣,欣欣向榮之意。
欣欣出生時八斤半重,屬超大嬰兒。這或許是難産的主要原因。小家夥頭發濃密,黑油油的,如潑墨的綢緞。雖然一直沒有睜開眼睛,嘴巴一癟一癟的,非常委屈的樣子,不時發出微弱的哭聲,但可以看出比較健康,沒有任何生理缺陷。
這就夠了。
擱在加根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生男生女,他一直把這事看得很淡。盡管家裡人都希望生男孩延續香火,但他本人不在乎這些。
所謂傳宗接代,其實都是眼光短淺的封建思想在作怪。就算他們現在生男孩,能夠保證他兒子也生男孩麼?能夠保證他兒子的兒子也生男孩麼?一個家族總有宗傳不下去、代接不下去的時候,香火遲早是要斷的。何必強求自己這一代呢?生兒育女,最重要的是保證子女健康地長大成人,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這樣才算盡到做父母的責任,就可以安心地向祖先交賬了。
眼見方紅梅的分娩那麼艱難,真是一隻腳在人間、一隻腳在閻王殿。大難不死,母女平安,王加根對上蒼已經感激不盡了。哪兒有閑工夫去考慮生男生女這樣的問題!
欣欣出世的第二天,就開始吃東西了。
當時,方紅梅還沒有奶水。他們根據周菊鳳的建議,劃了些糖開水灌在奶瓶裡,伸到欣欣的嘴邊。
小家夥居然很快銜住,用力吸吮起來,直到把奶瓶裡的糖水全部吸幹。而且,她還會品味。如果奶瓶裡是沒加糖的白開水,她吸兩口就松開,嘴巴一噘一噘地哭起來。吃飽了,她就睡,眼睛閉上就不願意睜開。無論是把她平放在床上,還是抱在懷裡,拍打,抛起來又接住,她都不理睬,不哭不笑不鬧不睜眼,至多動動嘴唇,鼓鼓腮幫子,繼續睡她的覺。
最初幾天,護士隔不一會兒就要來給欣欣打針。
也不知注射的是什麼藥劑,加根懶得問。醫生用藥自然有醫生的道理,問了他也不懂。不過,欣欣倒是挺在意的,挨過兩針之後,就發現打針不是什麼好事情。後來,隻要護士用酒精棉球在她的小屁股上擦,她就嘤嘤地哭起來。
護士搖着頭笑着說:“這小東西太精了,長大以後不得了。”
孕婦和嬰兒是一個星期之後出院的。
王加根借了一輛平闆車拖她們母女回家。路過花園副食品商店,他把闆車停在大門口,買了幾斤糖果和一串浏陽鞭炮。
到花園區衛生院時,他又停下闆車,提着糖果走進婦産科,見到人就發,也不管認識不認識。
安醫生曾信誓旦旦地預言他們生男孩,看到王加根喜笑顔開地捧着糖果進來,自信地問:“是男孩吧?我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嘛!”
王加根笑笑:“是個丫頭。”
安醫生感到很意外,不解地問:“生丫頭你還來發糧啊?那麼高興的樣子。”
王加根大大咧咧地回答:“生兒生女無所謂,大人小孩平安就好。”
安醫生眼睛裡有了敬意,甚至有些感動。
到了牌坊中學大門口,加根把闆車交給丈母娘,拆開電光鞭炮,劃了根火柴點燃。他拎鞭炮噼噼啪啪地燃放,一直到他家門口。
老師們聽到鞭炮聲,三三兩兩走出辦公室,前來恭賀。
王加根忙不疊地發煙發糖,撬開煤爐子燒米酒、煮雞蛋。
方母把欣欣抱給老師們看。
來恭賀的教師個個贊不絕口,說欣欣長得快,才出世幾天,看上去就像兩三個月大。那麼長,那麼胖,頭發又密又黑又有光澤,還睜開眼睛盯着人看,啼哭的聲音也宏亮。
欣欣出世的第十天,加根為女兒舉行了簡單的慶祝儀式,請親戚朋友來家裡吃飯。
說簡單,并非客套。菜是他從花園鎮買回的,請食堂師傅幫忙加工。酒宴擺在他家隔壁教室裡,兩張課桌一并,四條闆凳一圍,就是一桌。客人隻有牌坊中學的教職工和部隊抽水房的廣廣黃,其他人都沒通知。他們怕麻煩,又沒錢,不想搞得太鋪張。
一切從簡,正如他們的婚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