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辯解道:“小方罵又不會罵,打又打不赢。我總不能袖手旁觀,眼看着她受人欺負吧?再說,程芸憑什麼罵我們家欣欣……”
“不管怎麼講,你今天都不應該火上澆油。”鄒貴州一臉嚴肅地指出,“男同志應該氣量大一點兒,心胸寬闊一點兒,遇到這種事情,要學會息事甯人。”
王加根不再争辯。雖然内心裡承認今天的行為欠妥,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真的沒辦法控制自己。
“聽聽她剛才罵的那些話,就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們跟這種人吵架值得麼?有失自己的身份。”肖玉榮也好言相勸。
是啊!程芸嘲弄和看不起的那些東西,恰恰是王加根和方紅梅引以為自豪的;而程芸炫耀的東西,又恰恰是他們嗤之以鼻的。
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完全不一樣,又如何明辨是非?
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
與程芸吵架過後,方紅梅猶如大病了一場。
遇到程芸這種蠻不講理的潑婦,她真的沒轍,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無端地受欺負隻能自認倒黴,你說憋氣不憋氣?好幾天了,她都感到很壓抑,心裡格外不舒服。
這種情緒也傳染了王加根,夫妻倆總是悶悶不樂。
與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隔壁程彩清家裡卻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保姆肖麗娟辭工走了,程芸不再上班,呆在家裡帶孩子,重新當起了家庭主婦。罵過街,出過氣,她就如同打了一個大勝仗,感到無比暢快。白天,她總是敞開自家的大門,打開收錄機放流行歌曲,并且把音量開得特别大。那節奏感極強的音樂,整個牌坊中學都聽得見。興緻高的時候,她還會扯起五音不全的嗓子,跟着音樂唱幾句,鬼哭狼嚎一般。沒有保姆在這兒,他們的生活又恢複到了從前的水平。隔三差五割肉買魚,買啤酒飲料,買各種水果。洗魚洗肉時,她還是拎在手裡,從校園的南頭走到北頭,顯擺,讓校園裡的每一個人都能看得見。而那些本應丢進垃圾堆裡的魚鱗、肉骨頭、易拉罐、水果皮則全部出現在她家門口,一字兒排開,遊行示威一般。
程芸知道,她家大門口是隔壁一家人進出的必經之地。他們去辦公室上班、去食堂打飯、去教室上課也必須經過她家大門口。她把這些食物享用“憑證”擺在那兒,就是故意給他們看的。
“無聊!”方紅梅有時實在氣不過,對着地上的“健力寶”就是一腳。那易拉罐咕嘟嘟的叫喚着,滾到十米開外。
因為住得這麼近,低頭不見擡頭見。自吵架之後,兩家人就不相往來。平日遇到或者碰見,如陌生人一般,彼此不打招呼。你把頭一揚,我把臉一轉,各走各的路。不光大人是這樣,小孩子也受到了影響。歡歡見到加根和紅梅,不再喊他們“叔叔”“阿姨”,而是橫眉怒目,連聲“呸呸呸”,往地上吐痰,咬牙切齒地罵髒話。
王加根和方紅梅自然很生氣,可又無可奈何。他們總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吧?隻好忍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回到家裡,方紅梅還是要發幾句牢騷,後悔自己以前對歡歡太好了,不該把家裡的零食給她吃,說那些糖果、餅幹、山渣片、菠蘿豆還不如喂了狗子!
程芸碰到王加根夫妻,也總是從嘴裡吐出長長的涎水,帶着細細的絲兒落到地上。她有時假裝斯文地擡腳把痰迹碾掉,證明她恰逢此時趕上唾液分泌;有時吐完就走,留下那灘多腳蟲一樣的髒水,啟發“敵人”的思維。
鄰裡關系鬧得如此之僵,以後的麻煩事還多着呢。這樣的日子真是難熬啊!
王加根也曾想過搬家。
惹不起,躲總可以吧!可是,牌坊中學教工宿舍都是單間,沒有廚房,根本就不适合住家。他們現在的住處雖說窄小,畢竟也算一房一廳,是學校裡獨一無二的“單元房”。調換到校園裡的任何其他宿舍,都不如現在這地方。他隻能打消“擇鄰而居”的念頭,耐着性子把難過的日子往下過。
“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無緣無故被程芸罵了一頓,還被他們一家人視為仇人。”每想到這裡,王加根和方紅梅就感到特别冤,吞咽蒼蠅一般不舒服。
鬧心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上半年自學考試,王加根的《政治經濟學》順利過關,按說可以拿到大專文憑——這是專科段最後一門課程,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因為自今年開始,漢語言文學專業的課程有所調整,專科段的必考科目增加了《邏輯學》。從報上看到這條消息,他萬分沮喪。既為省自考辦随意調整課程而惱火,也怪自己不争氣。沒有讓所有課程一次性過關,前三年沒拿到畢業證,以至于又要多考一門課程。
直到快放暑假的時候,王加根陰郁的心情才有所好轉。這主要是因為“雙喜臨門”:一是他被評為花園區先進教師——連續第二年獲此殊榮,而且是牌坊中學唯一人選。二是學校安排他暑假補課——意味着他下學年将繼續教畢業班。
想想兩年前他因為參加不了暑假補課而耿耿于懷,難免讓人感慨萬端。有為才能有位。隻有埋頭苦幹,做出成績,打造品牌,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别人才會對你刮目相看。
暑假補課安排在七月上中旬和八月中下旬。
王加根真正能夠休息的假期,隻有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而這段日子,又恰好是方紅梅外出面授學習的日子。也就是說,整個暑假看似安排得滿滿當當,其實他們兩個人當中,總能抽出一個人來照看孩子。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上天對他們的關照。
剛剛學會走路的欣欣特别好動。
覺睡好了,吃飽喝足了,她就在校園裡面到處跑。有時候,還故意同時朝一個方向擺動手臂,或者學着大人的樣子,打起背手來走路。手不停,腳不空,口裡也不閑着,哼哼唧唧地說着隻有她自己能懂的語言。甚至晃着腦袋,搖着身子,哼唱流行歌曲《心中的太陽》。翻來覆去地喊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因為行走不是太穩當,跌倒摔跤時有發生。雖然學會了蹲着拉屎拉尿,但有時拉着拉着會突然腿軟,一屁股坐在排洩物上。
牌坊中學大門口有好幾個池塘,池塘裡的水還挺深。學生們在操場上騎自行車總是橫沖直撞,如同土匪一般。
對于小欣欣來講,這些都是潛在風險。
王加根和方紅梅不敢輕易讓她一個人出門,總是把她關在家裡。即使在家,大人也不敢有絲毫的粗心大意。欣欣總是像小老鼠一樣到處亂翻。隻要是夠得着的東西,她都會嘗試着去摸一摸、碰一碰、拿一拿。開水瓶、電源接線闆這些危險物件,是斷然不敢随便亂放的,必須讓它們“高高在上”,置于她夠不着的地方。停放自行車,務必随時上鎖,以防架起來的後輪子轉動,絞了她的手腳。
危險最多的地方還是廚房。她有可能去摸滾燙的蜂窩煤爐,有可能去碰鋒利的菜刀,有可能把手臂伸進裝有冷水的塑料桶,還有可能抓起一把煤灰塞進嘴巴裡……因此,大人不敢讓她單獨進入廚房。
因為受到的限制太多,欣欣不樂意了,不願意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隻要沒有刮剛下雨,不是黑更半夜,她就會颠兒颠兒地往外面跑。如果爸爸媽媽闩上大門不讓她出去,她就坐在地上哭鬧。而放她出去,她就會去隔壁找歡歡姐姐;玩不了一會兒,又會因為受歡歡姐姐欺負,哇哇地哭着跑回家。
為了兩個小朋友能夠和平相處,方紅梅就把家裡的零食拿出來賄賂歡歡,叫她好好領着欣欣妹妹玩,不要打欣欣妹妹。
歡歡吃着方阿姨給的零食,頭連點直點,答應得不知有多好。可過不了三分鐘,欣欣又被她打得鬼哭狼嗥——這小丫頭改不了動手打人的毛病。她長得特壯實,胖乎乎的。面相也重,臉上從來見不到笑意。看人總是面無表情,腮幫子氣鼓鼓的,莫名其妙地橫眉怒目。
牌坊中學的教師們都說歡歡是程芸的“翻版”,相貌一樣,性格一樣,接代接神了。學生們也因為歡歡動不動朝人身上吐口水、動不動罵髒話而對她敬而遠之,不輕易招惹這個“大地主”。
在好心勸告無效的情況下,方紅梅隻有反過來管教自己的女兒,囑咐欣欣少去隔壁家,不要與歡歡一起玩。可整個校園裡就歡歡姐姐一個小夥伴,不找歡歡姐姐玩,又去找誰玩呢?沒辦法,欣欣經常是剛剛挨了揍、臉上的眼淚還沒有幹,又再次試探着去找歡歡姐姐。過不了一會兒,她又哭爹喊娘地跑回家裡。
“活該!打得好!”方紅梅恨鐵不成鋼地訓斥,“叫你不跟她一起玩,誰讓你不聽的?”
可憐的欣欣哭得傷心欲絕。
反反複複多次之後,她終于吸取教訓,不輕易去隔壁家裡了。自兩家的大人吵了架之後,她就更怕歡歡姐姐。有時與歡歡狹路相逢,她就如同老鼠見到貓兒,落荒而逃。
上半程補課快結束時,方紅梅前往孝天城參加面授學習。因為孩子已經斷奶,她這次沒有帶欣欣。狠下心把女兒留在家裡,交給王加根——反正他這半個月不補課,能夠抽出時間來帶孩子。
媽媽不在家,欣欣從早到晚圍着爸爸轉。要他抱,陪她玩,帶她去花園鎮,而且老是哭,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找媽媽。
晚上睡覺也睡不安穩。她雙手緊緊地摟着加根的脖子,不管多麼困乏,也努力睜着眼睛,生怕爸爸離開,怕爸爸不要她了。
有時,王加根見欣欣睡踏實了,就慢慢掰開她的小手,輕手輕腳地下床,趁女兒熟睡的功夫,去幹那些沒有幹完的家務。而欣欣往往又會很快地從睡夢中驚醒,睜眼發現爸爸不在,立刻大哭起來,極其惶恐地喊着“爸爸”。
天氣異常炎熱,白天最高氣溫維持在三十五攝氏度以上。人總像被火爐烘烤着,非常難受。
白天,王加根打開家裡所有的門窗,讓空氣南北對流。在客廳裡鋪上涼席,帶着欣欣坐在涼席上,沐浴着穿堂而過的熱風。晚上,就指望那台破舊的落地電風扇了,從天黑一直呼呼地轉到天明。要是遇上停電,王加根就守在女兒身邊,不停地搖動着蒲扇。
欣欣渾身長滿了痱子,後背和額頭上還長了好幾個疖子和紅疙瘩,有的還化膿了。
加根送她去醫院打青黴素,給她抹紅黴素軟膏,擦“老馬入和”冰片粉,但效果并不明顯。
因為痱子癢,疖子疙瘩痛,欣欣經常大哭大鬧。
王加根心煩意亂,有時實在沒有耐心了,就兇她幾句。
欣欣于是哭得更傷心,聲淚俱下地喊着“要媽媽”。
見此情景,王加根的心又軟了下來。沒有媽媽在身邊,欣欣夠可憐的了,何況她身上還有那麼多病痛。我怎麼能夠再去吼她呢?我現在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依靠,如果讓她覺得我不喜歡她了,心靈受到的傷害和打擊該有多大啊!
他于是向女兒道歉,罵自己是“臭爸爸”,伸出腦袋送給女兒打,逗女兒開心。
住在牌坊中學這個鬼地方,出門特别不方便,王加根隻能隔一天去花園鎮買一回菜。他騎上自行車,帶着欣欣,趁早晨天氣涼快時出門。從花園鎮返回時,則豔陽高照,熱浪襲人。
欣欣坐在自行車三角架的橫杠上,在炎炎烈日的炙烤和坑坑窪窪土路的颠簸中,昏昏欲睡,小腦袋東倒西歪。
加根擔心女兒從車上掉下來,隻得推着自行車步行。
方紅梅不在家,欣欣顯得既乖巧,又可憐,特别會察言觀色。如果王加根生氣了,吼她一聲,瞪她一眼,抑或是做一個發脾氣的動作,稍微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小家夥就會哇哇地大哭起來,口裡喊着“要媽媽”。
大多數時候,欣欣還是非常懂事和聽話的。爸爸做飯或者洗衣服,她就在一邊兒堆積木,看圖畫書,或者玩她遊戲。因為沒有小夥伴,她顯得特别孤單,玩得不是很盡興。爸爸出門提水、涮衣服、洗菜、洗碗、上廁所,欣欣不願意一個人呆在家裡,總要亦步亦趨地跟着。一旦爸爸忙完了,有了空閑時間,她就吵着鬧着要出門,去操場上玩皮球、丢瓦片、追蝴蝶、攆蜻蜓、捉迷藏、摘蒲公英。晚上睡覺,一定要爸爸給她講故事,或者打開錄音機放歌兒,在音樂中入睡。
欣欣對吃的東西很随便,不挑食。大人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吃飯的時候不要大人喂,自己動手。
爸爸為她盛好飯、夾好菜,把飯碗擱在靠背椅的坐闆上。她就穿着一條小褲衩臨椅而立,抄起小鋼勺左右開弓,挑起飯菜,大口大口地往嘴巴裡送。沒一會兒,她的臉上、胳膊上、肚皮上、椅子和附近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飯菜,把在校園裡覓食的公雞母雞都吸引了過來。這些膽大的雞們還會蹦跳着,啄她身上的飯粒,吓得她哇哇哭叫,有時還會打翻她的飯碗,掉到地上摔成幾瓣兒。
中午,欣欣有睡午覺的習慣。睡的時間還長,通常會有一兩個鐘頭。小家夥仰面躺在床上或者涼席上,小肚皮上蓋着毛巾被,伴随着均勻的鼻息,有節奏地一起一伏。
兩隻胖乎乎的小手平放在枕頭兩側,像舉重,又像投降。剛剃的光頭開始生發返青,頭皮和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眼睫毛又黑又長,眉毛卻比較稀疏,細而且淡。雙眼緊閉,形成兩道與嘴巴寬度相仿的黑線。她睡覺的樣子格外安詳和迷人,尤其是那紅潤的小嘴唇,總能勾起人無限的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