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彩清涉嫌賭博犯罪,既聚衆賭博,又參與賭博,據說有可能要判刑。打麻将也會坐牢?人們在議論紛紛的同時,感到無比驚訝。平時有人打麻将被公安局抓到,至多交幾個罰款,或者被拘留幾天,沒有聽說誰因為打麻将坐牢的呀。眼見程彩清倒了黴,熟悉或認識他的人表現也各不一樣。有的興奮,有的同情,有的驚恐,有的擔心。特别是那些曾經和他同場競技、參與過抹牌賭博的牌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害怕撥蘿蔔帶出泥,把自己牽扯進去。
程芸的表現卻讓人匪夷所思。
按說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女人早就吓得魂飛魄散,要麼傷心欲絕地以淚洗面,要麼關門閉戶羞于見人,但程芸看上去卻非常平靜。她既沒有回娘家訴苦,也沒有回婆家避難,仍然帶着兩個女兒住在牌坊中學。白天她故意敞開大門,把家裡的錄音機打開,播放節奏感極強的流行歌曲,讓音樂在校園裡飄蕩,有時還随着音樂哼唱幾句。出門提水、洗菜、涮衣的時候,橫眉鼓腮,吊着個臉,見到誰都不理不睬,似乎牌坊中學所有人都成了敵人。在家裡拖桌子、搬凳子、開門、關窗戶格外下勁,弄得乒乒乓乓作響。隔不了一會兒,她就抄起家裡那把高梁穗編成的笤帚,打掃家門口的衛生,故意弄得塵土如濃煙翻滾,随風飄進鄰居家裡和初一年級兩個教室裡面……
遇到這種沒素質的鄰居,王加根和方紅梅感到很無奈。
講道理肯定毫無用處,他們也就不去與她計較。平心靜氣地關上自家門窗,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隻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他們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因為暑假期間得到一個壞消息:臘梅今年高考又名落孫山。不過,她的總分數距中專錄取線相差不遠,還有希望上自費中專。定向錄取學校為孝天地區财貿學校,需要一次□□納學費一千五百元。
面對這麼大一筆費用,家裡兩位老人愁得頭發又掉了不少。
臘梅哭天抹淚,說不去上自費中專了,要麼繼續複讀,要麼回家種田。可複讀同樣要花錢,還不知複讀一年之後又會是什麼結果。更主要的是,這女子讀書眼睛都快讀瞎了,繼續在高中拼命,恐怕身體吃不消。如果回家種田,那十幾年的學不是白上了?
兩個老人商量後達成共識,砸鍋賣鐵也要送臘梅去上自費中專。他們把今年新收的棉花全部賣掉,接着開始找親戚朋友借錢。另外,臘梅考上中專是喜事,家裡可以過客,能夠從親戚朋友那裡收到一些份子錢。把賣棉花的錢、借到的錢和有可能收到的禮錢加在一起,估計能夠湊到一千元。
“剩下的五百元錢就拜托你們了。”方父對正在娘家過暑假的大女兒紅梅說,“你回去跟加根商量一下,無論如何要幫幫你妹妹。敬武以後就不用你們管了。他不是讀書的料子,讓他回家種田。我和你媽養了你們兄弟姐妹四個,不能說身邊一個也不留啊。”
方紅梅面有難色,沒有馬上答複父親。
家裡有多少積蓄,她心裡很清楚。就算傾箱倒箧,他們也拿不出五百塊錢來。欣欣出生後,他們才還完欠學校的賬債。接着就商量着應該給女兒存點兒錢,以備将來讀書上學或者有其他急需時用。
錢就是這樣,放在手裡不知不覺就花掉了,存錢必須下狠心。他們到銀行去咨詢,别人向他們推薦了“零存整取”業務。每月固定存上一筆錢,可以約定存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到期後一次性支取本金和利息。這種存款方式五元起存,利率按整存整取打六折計算,比活期存款要高得多。夫妻倆咬咬牙、狠狠心,決定每月存三十元,約定存期為三年。三年期滿後,存款就能夠突破一千元。
就這樣,從欣欣滿百日的那個月起,王加根領了工資就往花園鎮銀行跑,首先到把那三十元錢存下,再安排其他花銷。算下來,他們已經存了一年零兩個月,存折上應該有四百二十元錢。這就是她和王加根參加工作以來的全部積蓄。現在讓他們全部拿出來,她的确有點兒心疼。況且,就算全部給臘梅,也湊不夠五百元,還不知道王加根會不會同意。
“姐!你和姐夫幫幫我。我将來會報答你們的。”臘梅紅着眼睛開了腔,補充道,“全當是我向你們借的,等我工作了再還你們。”
方紅梅聽到這兒,也難過得流下了眼淚,說:“我們盡力吧!我們也沒這麼多錢,還是得找人借。等我回家後,和你姐夫商量一下怎麼弄。反正自費中專報名要等到十月份,還有一個多月時間。”
開學這幾天,王加根和方紅梅一直在為拿不拿這五百元錢鬧矛盾。各人擺各人的道理,達不成統一意見。自己的心都操不完,他們哪兒有心思管兩旁世人的閑事?
程彩清抓走的第二天,程芸找過牌坊中學代理校長張仲華。要求學校領導出面,去公安局把她男人弄出來。
張仲華不加思索地拒絕了,并提醒程芸:“這不是治安處罰,是刑事案件!程彩清已經觸犯了刑律,被确定為犯罪嫌疑人。學校出面說話根本就不起作用,還會落個妨礙執行公務的罪名。”
“抹牌賭博又不隻我們家彩清一個人!憑什麼其他人都沒事,隻抓他一個人?”程芸理直氣壯地反問,“要倒黴大家都倒黴!學校不管是吧?我也不會讓你們有好日子過。就算槍斃我們家彩清,我也要找幾個墊背的。”
接下來,三天兩頭就有人被公安局叫去協助調查。
這些人都是曾經在程彩清家裡抹過牌、賭過博的。一旦被請去了,就不能利利索索地回來。公安局一定要家屬去交罰款贖人。
牌坊中學有好幾個教師被請去過,包括鄒貴州、趙乾坤、張仲華和借調到孝天市教委工作的丁勝安。還有其他學校的教師,以及花園鎮和附近村莊的賭徒。這些人明知道是被程彩清兩口子“出賣”的,因此對這一對狗男女恨之入骨。他們交過罰款、寫過悔過書、灰頭土臉地回來後,見着人就罵程彩清和程芸不是東西。
“檢舉吧!舉報吧!報出的人越多,說明你程彩清賭博的次數越多,影響的範圍越大,你的罪行就越重。自以為罪不罰衆,其實是他媽的蠢豬!”鄒貴州談起瘋狂報複的彩清兩口子就惱羞成怒,這樣發表自己的觀點。
那些僥幸還沒有被公安局傳喚的“漏網之魚”,見到程芸就繞道兒走,唯恐避之不及,不敢與她靠近。
隻有王加根和方紅梅平靜如常,安然無恙。他們從不染指抹牌賭博,一次也沒有參加程彩清家的狂歡,因此不擔心警察來找他們。
俗話說,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看到程芸如過街老鼠,人人見了都讨厭,想起這婆娘往日趾高氣揚、盛氣淩人的惡行,方紅梅還有點兒幸災樂禍,覺得大快人心。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人在做,天在看。上天還是長着眼睛的!”她像個哲人般地總結。不過,提起弟妹升學考試的事情,她又抱怨菩薩不開恩。
媽媽那麼虔誠地去木蘭山燒香,臘梅和敬武還是一個也沒有考上。敬武落選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家裡人都沒作他的指望。臘梅沒考上,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她初中四年,高中四年,加上小學五年,已經讀了十三年的書,今年又是第二次參加高考,怎麼會連中專錄取分數線都沒有達到呢?
經過無數輪唇槍舌劍的争吵,王加根還是頂不住老婆的軟硬兼施,繳械投降,答應贊助臘梅五百元學費。他去銀行提前支取了那筆零存整取存款,又交出母親送的那一百元錢。湊夠五百元,送到了方灣菜園子村,交給小姨子。
貢獻出這五百元錢,他們又成了窮光蛋。僅剩下的幾十塊錢,得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下個月工資要等十幾天之後才能發。馬上就是中秋節,也沒辦法給父母買點什麼。面對窘境,他難免心生怨恨。
王加根覺得,嶽父母對子女厚薄不均,心太狠,不體諒他們。似乎他和方紅梅兩個人在教書,就富得流油,動不動就起心盤剝他們。而對家裡的長子方敬文,卻總是有求必應。無論敬文的需求合理不合理,他們總是不惜一切代價予以滿足。縱容兒子在外面恣意揮霍,搞得家裡如狗子舔過一般幹淨。現在到了臘梅上學要花錢的時候,又把難題抛給他們。
方紅梅也是一樣,遇事隻為她娘家人着想,完全不顧他們的小家庭。有這樣的嶽父母和老婆,給欣欣存錢那簡直是癡心妄想。
為了那每個月三十元的存款,這一年多他們節衣縮食,可以說是從牙縫兒裡省出來的一點兒血汗錢。看到方紅梅每天要洗一大腳盆衣服,如服苦役一般地在搓衣闆上揮汗如雨,王加根曾想過買一台洗衣機,讓她不至于那麼辛苦和勞累。可買洗衣機的話,零存整取的計劃就會泡湯,因此他還是狠着心忍住了。現在倒好,洗衣機沒買成,存的錢也沒有了——連銀行賬戶都銷了。
“去他媽的!以後再也不存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何必苦了我們自己?每個月的工資花個精光,免得老是讓人惦記。隻有我一個人為小家庭着想,想好也是好不起來的。等這個月工資發了,多少給父母寄點錢。一年一度的中秋節,我們總得表示一點兒心意。”想起母親和繼父老馬,王加根滿懷感激和歉意。
送他和欣欣回湖北的那天,在保定火車站候車室,白素珍突然問加根:“都要回家了,你怎麼不向我提欣欣上幼兒園的事情?”
王加根驚訝地望着母親,有點兒納悶兒:“您是怎麼知道的?”
白素珍回答:“你到保定沒幾天,我就收到了方紅梅的信。我知道了你們父女倆此行的目的,可你為什麼一直不對我講呢?”
王加根如實相告,看過家裡的情況,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說了隻會讓老人更加為難,因此就沒有提。
“那你回家後如何向紅梅交待?”
“實話實說。我相信紅梅是能夠理解的。”
聽兒子這麼講,白素珍也很感動。
她說,家裡的情況加根也看到了。加枝遠走高飛,跑到美國去之後,再也不管家裡人的死活。出國兩年多,沒有給家裡寄過一分錢,甚至連信都懶得寫。馬傑工作八年了,既不幫助家裡,自己也沒存上幾個錢。女朋友談一個吹一個,至今還是單身。叫他調回保定工作,他又總是不肯,不願意離家裡太近。說白了,還不是怕為家裡承擔責任,不願意為老人分擔憂愁。他上班上得好好的,又去讀什麼中專。将來中專畢業了,很有可能分配到廣西柳州的窮山溝裡。
暑假剛開始,馬傑就從浙江建德回了保定。當時,家裡正在為陳凱勇這個流氓生悶氣。因為陳凱勇見部隊沒有處理他,就變本加厲地與白素珍作對,恨不得騎在她脖子上拉屎拉尿。老馬和白素珍見人高馬大的馬傑回家,就憤憤不平地向他控訴陳凱勇的惡行,指望家裡的長子為父母主持公道,為他妹妹報仇雪恨。結果呢?馬傑不僅沒有去教訓陳凱勇,反而與陳凱勇哥們兒相稱。他們一起打牌,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
老馬見此,氣得渾身發抖,質問大兒子:“陳凱勇品質那麼差,玩弄你妹妹,欺負你父母,你為什麼還和他攪和在一起?”
馬傑用四川話回答:“我和他之間又沒啥子矛盾嘛。”
白素珍一聽就火了,撲上去抽了馬傑一耳光,怒不可遏地罵道:“你簡直不如一條狗!狗還知道看家護院,見到主人受欺負,就去咬那欺負主人的人。你卻黑白不分,吃裡爬外,是不是連畜生都不如?”
馬傑捂着火辣辣的臉龐,對繼母橫眉鼓眼。他清理好自己的衣物,氣沖沖地甩門而去,離家出走了。
“馬傑走的第二天,你和欣欣就來了。”白素珍看了一眼候車室牆壁上的電子鐘,加快說話的語速,“姓馬的幾個孩子讀書都不中。窩囊,蠢笨,不争氣,歪心眼還特别多。你繼父人又老實,在幹休所沒人把他當所長,在家裡也沒有父親的權威。他申請提前退休的報告,已經批下來了。幹休所準備返聘他當門衛,每個月可以多掙八十元錢,但必須整天守在門房裡,二十四小時不能離開。”
回到欣欣上幼兒園的問題上,白素珍道出了難處和苦衷。
她說,爺爺奶奶帶孫女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他們這樣的家庭又太特殊。家裡的孩子一大群,欣欣是孫子輩的第一個。如果他們帶欣欣上幼兒園,開了這個頭,以後的局面就難以控制。無論是外孫還是内孫,拒絕哪個都不行,還不把兩個老的累死?
客觀上講,欣欣在保定上幼兒園也不方便。幹休所地處郊區,附近沒有像樣兒的幼兒園。最近的一家,騎自行車也得半個小時。而且還是村辦的,條件差不說,又不接受全托。她要上班,老馬要看門,馬紅又指望不上,家裡沒有人手接送。
“更重要的是,孩子還是由父母帶着比較好。這樣能增進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感情。”白素珍深有體會地說,“你和紅梅都是教師,家庭環境好,又住在學校,這些對欣欣的成長和智力開發都是有好處的。在幼兒園裡其實學不到什麼東西,那麼多農村的孩子沒上幼兒園,還不是照樣考上好大學、照樣成名成家?逆境出人才。艱苦的環境更能鍛煉人,更能磨練人的意志。”
聽着母親的絮叨,王加根心裡非常難受。他也很生方紅梅的氣,怪她給母親寫了那封畫蛇添足的信。
臨上車時,白素珍把裝有一百元錢的信封塞進了加根的口袋,囑咐他給方紅梅買件連衣裙。
沒想到,這筆錢卻用在了臘梅上自費中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