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自學考試,王加根就卷入了學校的期中考試。恰好在這個時候,方紅梅又要去孝天城參加面授學習。
他一個人帶着女兒上班,整天忙得像打仗一樣。
辦公或者上課的時候,欣欣總是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小家夥不敢一個人去操場上玩,害怕碰到歡歡挨打。在辦公室裡,王加根備課改作業的時候,她就趴在椅子上畫圖畫,或者把學會的詩歌,背給辦公室裡的其他教師們聽,或者纏着他們講故事。進了教室,她就與哥哥姐姐們擠坐在一起,規規矩矩地聽爸爸講課。
處理完工作上的事情,王加根就騎上自行車,帶着欣欣去花園鎮。買菜,買奶粉,買油鹽醬醋,買水果,買牙膏、香皂、洗衣粉之類的日用品。東西買齊之後,再帶女兒到街邊的小攤兒上,喝一碗豆漿或者豆腐腦,買一個燒餅讓她坐在自行車上啃。
回家的路上,自行車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颠簸。困倦和疲乏的欣欣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慢慢地就睡着了,小腦袋東倒西歪,手裡的燒餅不知不覺掉到地上……
中小學教師要求坐班,但牌坊中學并沒有嚴格執行。教師們有課上課,沒課自由活動。辦公室裡經常空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正因為環境寬松,王加根才能夠一個人帶着女兒上班。學校領導和教師們習以為常,沒有誰說什麼,更沒有人覺得不正常。
這天王加根從花園鎮返回家裡,把早已進入夢鄉的欣欣從自行車上抱下來,輕手輕腳地放到床上。他坐在床沿上守了一會兒,确認欣欣睡踏實了,就趕緊起身去辦公室,準備拿學生作文本回家來批改。
辦公室裡隻有趙乾坤和新調來的化學教師小冷在下圍棋,再就是領導辦公室裡坐着代理校長張仲華。
見王加根走進辦公室,張仲華突然叫他“來一下”。
王加根疑惑地走過去,坐到肖玉榮的座位上,與張仲華面對面。
張仲華看着王加根,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晃蕩着腦袋說:“教師還是應該堅持坐班制。你不能總是這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上班時間,不能把小孩帶進教室和辦公室。”
“那怎麼辦?我不能把孩子扔了吧!”王加根沒好氣地回答。
“那總得放到一個合适的地方。”張仲華一本正經地強調,“不錯,你該做的事情是做了,但坐班制的規矩和紀律,每一個人都必須遵守。你最起碼要保證跟其他老師都一樣。”
“我坐班的時間并不比其他老師少。經常是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裡辦公,好多人都沒有來。”王加根強詞奪理。
“就是幾個準備考電大的青年教師,他們在宿舍裡複習。”
“是嗎?恐怕不隻報考電大的青年教師吧!你現在看看,辦公室裡有幾個人辦公?”
“沒來的人,考勤本上都有記載。”
“行啊!如果你發現我沒來,照記呗!該扣錢扣錢,該處分處分。随便怎樣都行。隻要你一視同仁!别總是拿我家欣欣說事,孩子不會總長不大吧?再過年把不就好了嗎?”王加根義正辭嚴地說完,站起身扭頭就走。
張仲華被噎得滿臉通紅:“你怎麼能是這種态度?”
王加根不理不睬,到自己的辦公桌上抱起一摞作文本,氣呼呼地走了。他心裡很清楚,張仲華就是因為他沒有幫忙寫職稱申請報告,懷恨在心,故意找茬兒,伺機報複。這種卑鄙小人,沒必要與他多費口舌!
自從知道方紅梅“花了心”,臨到她出門面授學習時,王加根心裡就有點兒疙疙瘩瘩。擔心?嫉妒?憤怒?憂慮?似乎有那麼一點點兒,但又不完全是。反正想到老婆又要和那個叫蔡東明的見面,他心裡就不舒服,不知道該怎麼辦。阻止她去面授?讓她終止函授學習?顯然不可能。請假跟她一起去孝天城?那成什麼樣子了!别人會笑他醋壇子,甚至罵他神經病。去找徐磊這些老同學,讓他們幫忙看着點兒?似乎也不妥當。這樣做,表明他對老婆缺乏起碼的信任和尊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未必我離了她方紅梅就不能活?該來的總會來,不會發生的,絕對不可能發生。何必自尋煩惱?也可能是杞人憂天。方紅梅喜歡蔡東明,是因為她覺得蔡東明優秀,勝過了自己的丈夫。有時,王加根真想去會會那個蔡東明,見識一下老婆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長什麼樣兒,看看自己究竟與他有多大的差距。
正在王加根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意外地收到了姐姐的來信。
加枝在信中說,赴美留學兩年多,最艱難的日子總算過去了。眼下,她在新奧爾良州一所大學裡當助教,一邊工作,一邊念碩士學位,可以自食其力。她已經懷孕了,胎兒有五個多月。他們家裡裝了電話,還買了一輛小汽車——主要是方便張德林上學。加枝告訴弟弟,美國是一個自由競争的國家。一個人隻要身體好,懂英語,又舍得吃苦,總可以找到機會去學習、去工作、去掙錢……她希望加根調養好身體,學好英語,将來争取到美國讀書。
這封信猶如明媚的陽光,照亮了王加根憂郁的生活。
他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對!去美國留學。姐姐姐夫在那裡,這麼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怎麼沒有想到利用呢?可是,我去美國學什麼呢?漢語言文學?這簡直是開玩笑!一個中國人去美國學習漢語言文學,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學過的數理化知識大部分還給了老師,英語就更差了,連初中畢業生都不如。聽說去美國留學必須參加托福考試,達到一定的分數才有資格申請簽證。我如何闖過這道關卡!再說,就算我能夠去美國,方紅梅怎麼辦?欣欣怎麼辦?别做美夢了!還是現實一點兒吧。教好書,寫小說,争取在文學創作上取得成績,來改變自己的現狀——這才是正道。
一想到文學,王加根内心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同時又感到内疚和羞愧。整整四年,他沒有沉下心來搞寫作。為了奔文憑,精力都投入到了自學考試上。看看身邊熟悉的文友,他發現自己掉隊了。
雁南飛,雁南飛,
雁叫聲聲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來歸。
聽着錄音機裡如泣如訴的歌唱,王加根感覺自己如同一隻離開隊伍又無家可歸的孤雁。漢語言文學專業課程雖說與文學創作息息相關,但這四年畢竟都是死記硬背、紙上談兵,沒有什麼創作實踐,更沒有寫出像樣兒的作品。
在剛剛結束的自學考試中,王加根感覺他的最後一門課程《邏輯學》考得不錯,合格應該沒多大問題。也就是說,明年他就能夠拿到大專文憑。專科畢業之後怎麼辦?是接着參加本科段自學?還是暫停自學考試,一心一意搞創作?
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王加根考一個專科文憑,整整花了四年時間。如果再去參加本科段考試,估計周期會拉得更長。尤其讓他感到憂慮的是,本科段的公共課程必須考英語。對于他來講,這簡直就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幹脆不考了!反正專科文憑達到了在初中教書的學曆要求,可他同時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再過一年多,方紅梅本科函授就畢業了。到時候,家裡就會形成男專科女本科的局面。重新評職稱或者調工資,他王加根就會落在老婆後面。那多尴尬啊!他還有什麼臉面在社會上混?别人背地裡說不定會笑他“吃軟飯”。
自學考試必須接着搞,文學創作不能丢。思來想去,王加根作出了這樣的決策。明年上半年的自學考試,他準備報考本科段的四門課程:中國通史、中國文學史、中國革命史和英語。
看到《孝天報》上發布的《槐蔭文學》刊授班招生信息,他又心血來潮,不加思索地報名,彙出了二十元學費。此前他已經參加過東北某省文聯舉辦的文學創作函授班,提交過幾篇習作,得到過函授班老師的回信和點評,但最終都沒能發表——學費等于白交了。
已經上過一回當,他怎麼還不吸取教訓?
王加根覺得,這次文學刊授班肯定不一樣。因為《槐蔭文學》是孝天地區文聯主辦的,一定會重點扶持和培養本地作者。如果能夠在這個刊授班顯山露水,弄出幾篇像樣兒的作品,必定會引起孝天地區文學界的重視。甚至有可能一炮打響,從這裡走向省級文學報刊。雖然二十元的學費有點兒貴,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必要的投資還是少不了,該花錢的時候,還是應該花點兒錢。
就這樣,王加根又在新的起點上揚帆起航了。
他把家裡積存的手稿全部翻出來,逐篇審查,準備挑選一篇質量較高的習作寄給《槐蔭文學》,作為參加刊授班的第一次作業。遺憾的是,他從頭翻到尾,沒有一篇感到滿意的。
這真是有點兒奇怪!這些作品剛剛完成時,他總是特别滿意,覺得無可挑剔,自負地認為“如果編輯不采用那就是有眼無珠”。可為什麼放過一段時間之後,再次審讀卻發現作品到處都是問題?甚至感覺一無是處?看來,作品一寫出來就迫不及待地投稿不可取,還是應該經過一段時間“冷處理”。隻有經常“冷處理”,才能讓思維變得更清晰,看問題更加準确和客觀。意識到了這一點,王加根不準備把這些被編輯“槍斃”過的習作寄出去丢人現眼,打算重新弄一篇東西,作為參加刊授學習的“見面禮”。
正在他為不知選擇什麼題材而苦惱的時候,牌坊中學召開了全體教師大會,張仲華傳達了花園區教育組有關會議精神。據說,孝天市教委近期将開展全市初中學生學籍管理大檢查。張仲華要求全校教師務必緊急動員起來,抓緊時間自查整改,确保順利過關,不出問題。
“我們學校近幾年中考成績較好,升學率在全區名列前茅,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當然也成了衆矢之的。這次檢查,可能會被确定為重點單位。初中生學籍造假是公開的秘密,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大家心照不宣,上上下下也非常清楚。也許是因為社會反響太過強烈,市教委才不得不出面走走過場。我個人認為,隻要我們把接待工作做好,面兒上不要搞得太明顯,檢查人員也不會故意與我們過不去。”張仲華非常有把握地這樣推斷。
副校長肖玉榮卻不同意這種觀點。
她認為,市教委組織這次學籍大檢查絕不是走過場。從接受過檢查的學校反饋過來的信息,檢查人員非常仔細,非常認真,非常嚴格。他們先要求被檢查的學校提供各年級《學生登記冊》,與各班的《學生座次圖》《清潔衛生值日表》進行對照,抽查不同學科的學生作業本,看各班學生的姓名,與《學生登記冊》上是否相符。然後,拿着《學生登記冊》到教室去點名,讓點到名的學生走出教室,看全部點完名之後,教室裡有沒有多餘的學生,或者點到名的學生不在教室裡面。總之,檢查人員對各學校學籍造假的手法非常熟悉,知道哪些環節最容易出問題,哪些地方可能存在貓膩。因此,大家切不能掉以輕心,不能抱着僥幸心理,對準備工作做得不到位。
“各位班主任一定要引起足夠重視,要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确保萬無一失。如果學籍造假情況被查出來,讓檢查組掌握了确鑿證據,班主任和學校領導都要承擔責任,弄不好還會背個處分。”肖玉榮這樣強調。
“對對對!肖校長講得非常好。”張仲華聽肖玉榮說得頭頭是道,馬上表示支持和贊成,“其實我也是這個意思。隻是擔心大家弄得過于緊張,反而把該做的工作沒有做到位。内緊外松,大家齊心協力,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接下來,教導主任甯海濤具體安排迎檢工作怎麼做,主要是操作層面的事情。他說,牌坊中學每個班都存在學生與學籍不匹配的問題。比方,人在初三學籍在初二,人在初二學籍在初一,人在初一暫時還沒有建立學籍檔案,有的學生還在不同年級建有多個檔案。情況比較複雜,可謂五花八門。為了應付檢查,各位班主任要嚴格按照學籍檔案情況,弄清楚班上應該有哪些學生,重新造個《學生登記冊》。然後,讓學生按自己的學籍所在班級各就各位。沒有建立學籍的學生近段時間回家,不用來學校了。建有多個學籍檔案的學生,還要找人冒名頂替。一個蘿蔔一個坑兒。學校裡既不能出現無學籍的學生,也不能暴露建空檔案的問題。所有學生按卡歸班,重新安排座位。
可以想見,接下來的幾天,牌坊中學該有多麼混亂!
每天上課好半天了,還有一些學生提着書包,從這個教室跑到那個教室。有的急忙中找不到應該去哪個班上,弄不清楚究竟該哪個班主任管,于是就哭喪着臉,到辦公室找學校領導詢問。
甯海濤主任就讓學生自報姓名,嘩啦啦地翻着《學生登記冊》,告訴那個學生應該去哪個班上坐着。
學生調整到位之後,衍生出一系列後續工作。班主任要按照調整後的學生人數和名單,重新制作《學生花名冊》《學生座位圖》《清潔衛生值日表》《學生成績登記冊》。各科任教師要檢查學生作業本,把調出學生的本子暫時收起來,讓新調入的學生補抄作業,還要逐本裝模作樣地批改,在每次作業後面批上個日期……
一切都是為了應付學籍檢查,讓檢查人員找不出破綻和漏洞。而等學籍檢查結束後,又要恢複到原樣。因此,教師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個個都是怒氣沖天,怨聲載道。
大家都知道應試教育不好,可又沒勇氣“出污泥而不染”。因為學籍造假是公開的秘密,獨善其身就有可能競争不過别人。為了提高升學率,為了學校的生存和發展,隻能帶着僥幸的心理铤而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