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之後,每年清明節,王加根都會回王李村給奶奶上墳。
王厚義和胡月娥沒搬走時,他一般是空着手回去,不用帶什麼東西。他知道,家裡會把上墳所需要的東西準備好,還會準備一頓像樣兒的飯菜,眼巴巴地等他。待他一進家門,家裡人就會趕緊往堂屋的八仙桌上端祭祀用的飯菜,燒香化紙放鞭,舉行簡單的祭祖儀式。然後,前往村西南邊的曬石畔墓地上墳。
今年不一樣了。
王厚義胡月娥帶着兩個寶貝女兒去了潛江縣江漢農場,王李村老屋空無一人,上墳所需的東西王加根必須自己準備。
考慮到清明節期間坐汽車比較擁擠,他選擇了騎自行車出行。路過雙峰管理區時,他在路邊小商店裡買了一大捆燒紙、一袋線香、一卷鞭炮和兩根紅蠟燭。
老屋進不去,他隻能去本家二爹家。胡老太去世後,村裡隻剩下這麼一個沾親帶故的人家。本家二爹、本家二婆、本家叔叔和兩個小堂弟先後出來與他打招呼。堂姐勝枝已經出嫁。大堂弟勝根考取中專在外地讀書。本家嬸嬸病卧在床,人瘦得變了形。據說是直腸癌晚期,沒多少日子了。
見加根帶回的燒紙平平整整,本家二爹趕緊找出家裡的銅錢模具,又遞給他一個小芒槌,教他往燒紙上打印。說是有了銅錢印記,燒紙才能變成冥币,供死者在陰間使用。
這工作簡單,也蠻有趣。先從燒紙捆中抽出十來張的一小摞,平攤在木墩上,左手握錢模,右手揮芒槌,一下一下地敲擊,燒紙上就出現外圓内方的銅錢印記。
見王加根打紙錢有模有樣兒,本家二爹和本家二婆贊不絕口。他們各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旁邊,抽旱煙袋,與加根聊天。
王加根這才知道,父親已經把他們家的房子賣掉了!
本家二爹說,王厚義決定遷移搬家時,确實委托他們幫忙照看王李村的房子,但同時兩家又達成了協議,如果王厚義要賣房的話,首先考慮賣給他們家。
“我當時是這樣想的,反正同族的人家又不多,祖業就不要落入外人之手。我有三個孫子,總是需要房子的。再說,房子賣給我們,萬一你們将來想回來住,買回去也方便。”本家二爹侃侃而談,又詳細介紹了房屋買賣的情況,“當時隻是做了這個約定。沒想到今年春節你爸就從潛江回來,說是要賣房。房屋價款五千二百元,加上屋子四周的樹木作價八十元,總共五千二百八十元。”
聽本家二爹講這些,王加根打紙錢的手不知不覺慢了下來。聽完之後,他又迅速加快打擊速度,越打越下勁,恨不得把銅錢模子整個地夯進燒紙裡。燒紙全部打上銅錢印記之後,他拎起祭祀用品,又拿了一把本家二爹家的鐵鍬,一個人前往曬石畔墓地。
路過自家老屋的時候,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
這棟一九七六年新蓋的土磚瓦房,與恢弘氣派的老宅沒辦法相比,但畢竟是他生活過的地方。後來外出讀書工作,這裡也是他回王李村落腳的地方,是他心目中的“老家”。灰色的瓦,黃色的牆,青色的石闆,一切都是過去的模樣。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但房主人變了。這棟他熟悉的房子已經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實事求是地講,除了慈祥的奶奶,這棟房子以及在這棟房子裡生活過的人,王加根并不留戀。尤其是奶奶含恨離世之後,王厚義和白素珍為了争奪這宗房産的繼承權,鬧得天翻地覆,讓他受盡折磨,丢盡臉面,他有時真恨不得把這“惹禍的根源”付之一炬。
現在,王厚義終于把房賣了,而且賣了個不錯的價錢。按說,王加根應該感到欣慰,可他忍受不了王厚義賣房的方式,更不認同王厚義對賣房款項所作的安排。他郁郁寡歡,悶悶不樂,甚至有點兒憤憤不平。
明明已經與本家二爹達成了房屋買賣協議,還裝模作樣的寫信讓我去找買主。一邊叫我找買主,一邊偷偷摸摸地回王李村賣房。房子賣了之後,不僅不告訴我,往來也不從我那兒經過。你心目中還有我這個兒子麼?所有這一切,是一個父親的所作所為麼?你不是說房子是王家的祖業,賣房的錢你不會亂花,也不會亂動,不願意背“敗家”的罵名麼?可前次在信中,你為什麼又講“以備将來我老了不能動時,加葉加花生活之用”?王家的祖業是供你養育後人用的麼?你和胡月娥生育了兒女,你們就應該承擔起養兒育女的責任。靠啃祖業、吃老本來撫養後人,是不是顯得太無能!孩子你們隻負責生,用祖輩積攢下來的錢養,有你們這樣當父母的麼?更何況,眼下你王厚義還不到五十歲,胡月娥才三十幾歲,哪裡就到了“老了不能動”的地步?扯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實骨子裡就是想霸占和獨吞王家的祖業。
王加根一路走,一路剖析父親王厚義的為人。
一九六二年,二十四歲的王厚義為什麼離開親生父母和兄弟,獨自一人從潛江縣江漢農場來到王李村?還不是惦記着王李村獨一無二的“廳屋”。王厚義以繼子和上門女婿的雙重身份進入這個家庭,為什麼老是與三貨過不去?為什麼對三貨開口就罵、舉手就打?為什麼尋找各種借口排擠和欺負三貨?還不是害怕三貨與他分房産。
王厚義與白素珍結婚又離婚,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工作隊遣返江漢農場後,為什麼又死乞白賴的返回王李村,低三下四地求白氏和素珍?素珍帶着三貨和加枝離開王李村,回白沙鋪生活之後,已經成為孤家寡人的王厚義為什麼不回江漢農場?他與白氏沒有絲毫“母子情分”,更談不上有親人之間的感情,連親生兒子也不喜歡他,他為什麼還要堅守在王李村?還不是因為占有房産的願望沒有實現。
一九七六年,王厚義置家人的反對于不顧,一意孤行地将王李村最氣派的“廳屋”拆掉,修建了這麼幾間僅能遮風擋雨的土磚瓦房。他為什麼執意這麼做?還不是因為大屋改小後,能夠結餘數量可觀的磚瓦和木材,他可以拿這些東西變錢,提前享受老宅帶來的好處。
後來的實際情況也證明了這一點。拆老宅餘下的東西,不是被他賣了,就是被他送到了江漢農場。所得的款項,全部用在了他續弦找女人、交計劃生育罰款上。王厚義與胡月娥結婚後,慘無人道地虐待白氏,直到把老人逼得喝農藥自盡。當白素珍以養女的身份,向法院主張對白氏遺産的繼承權時,王厚義惶惶不可終日,整天提心吊膽。于是就想到了把王李村的房子偷偷賣掉,舉家遷移,逃之夭夭。
時隔二十四年,王厚義再才離開王李村,回到他的出生地——江漢農場。去王李村時他兩手空空,回來卻帶回一卡車家具、一個老婆和兩個女兒,還有賣房所得的五千二百八十元現金。
這就是王厚義最近二十多年的人生軌迹。
帶着占有别人房産的初心而去,實現願望後滿意而歸。幹得漂亮!至于他與白素珍生下的一雙兒女,他可以置之不理。那隻不過是他實施占有房産計劃過程中的附屬産品。随他們去吧!有胡月娥,有加葉加花,他的家庭已經很完整;有那五千二百八十元現金,他也不用擔心後半輩子的生活沒着落。更何況,加枝判給了白素珍,加根跟他沒感情。他壓根兒沒有做他們的指望。還是錢好,錢比什麼都可靠……
認清了王厚義的為人,王加根這才對他偷偷摸摸賣房不感到特别驚訝,反而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然的話,那就不是王厚義。
這個時候,王加根才發現母親眼光多麼犀利,看人多麼準确,決斷多麼英明。
他對着緊鎖的老屋發了一會兒怔,又沿着老屋的外牆轉了一圈兒,然後滿懷惆怅地向村外走去。
在曬石畔墓地上墳的時候,王加根跪在奶奶的墳前淚流滿面。奶奶活着的時候,一直害怕王厚義和胡月娥生男孩兒,不願意多出一個孫子與王加根争房産。盡管王加根無數次對奶奶說,他不要祖上留下的房子,但奶奶還是覺得王家的祖業落到王加根名下,才能夠安心。
“對不起,奶奶!孫兒讓您失望了。但請您老人家放心,就算沒有王家的祖業,加根一樣能夠在這個世界上活人,而且會活得很好。我憑本事考上了學,找到了工作,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前不久又拿到了大專文憑。孫兒能夠自食其力,并且基本上做到了衣食無憂。”王加根告慰奶奶,“孫兒雖然沒有得到房産,卻認清了王厚義這個人!他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不會尊重他這個父親。從此往後,他走他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父子倆恩斷義絕,分道揚镳!奶奶!如果您老人家還活着,肯定也會支持孫兒這麼做。是不是?”
吃過午飯,王加根向本家二爹告辭,推着自行車走出王李村。
準備上車騎行的時候,他又回過頭,深情的望了一眼老屋。
他腦子裡突然産生了這樣的想法:等我将來有了錢,就把老屋買回來,然後點上一把火,讓它化為灰燼!
王加根原本準備上完墳之後去雙峰中學,看看在那裡工作的楊保勝,可現已經沒有與朋友會面的心情。他直接從村道轉入孝花公路,往花園鎮的方向騎行。
再見了,王李村!這裡已經沒有我王加根落腳的地方,從此我就成了外人。但每年的清明節,我還是會回來。奶奶長眠于此,她老人家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一定要回來給她老人家上墳……
快到周巷鎮的時候,他竟然與楊保勝不期而遇!
兩人幾乎同時從自行車上下來,又把車停放在公路邊。然後握了握手,相互摟了摟肩,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回來上墳?”楊保勝平靜下來之後問。
“是的。已經搞完了。”王加根回答,“本來想去雙峰中學找你的,但想到你們學校肯定也放了假,怕你不在。”
“我沒上班了。”
“沒上班?”
“我辦了停薪留職。”楊保勝非常輕松地告訴他的朋友。
王加根非常吃驚,問楊保勝,不上班準備去幹點兒啥。
楊保勝說,先做一段時間茶葉生意。雨前茶馬上就要上市,他打算往東北三省跑一跑。如果生意順利,能夠賺點兒錢,他就用這些資金和朋友一起到滑石沖辦個碎石廠。
“守在學校裡拿那幾十塊的死工資,連個媳婦都娶不上。還是換個門道試試,興許會有所起色。不說發大财,隻要能夠憑自己的能力把媳婦娶進門就行。”楊保勝嘻嘻哈哈,顯得比較樂觀,“萬一不行,再回學校教書,反正工作關系還在教育部門。”
停薪留職政策,王加根也聽說過。農村公辦教師的工資由鄉鎮财政包幹,一些财政狀況不是太好的鄉鎮,就鼓勵教師辦停薪留職,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當然,對于有門道、有能力的教師來說,這也是發家緻富、改變貧窮現狀的機會。
“塗勇也辦了停薪留職。他在學攝影,說是準備在花園鎮開個照相館。”王加根随口提到師範同學中第一次吃螃蟹的人,“塗勇與牌坊鄉教育組簽了協議,全鄉中小學生的畢業照,由他負責拍攝。他在價格上予以優惠,另外每年向牌坊鄉教育組交納勤工儉學費。”
“這個我知道。我上星期與塗勇見過面。”楊保勝馬上接過話茬兒,“他這家夥還是和在師範讀書時一個樣,憤世嫉俗,高談闊論,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想法,從來就沒有安分過。”
王加根當然比楊保勝更了解塗勇。
塗勇一直緻力于組建文學社。通過孜孜不倦的努力,去年終于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他的倡議得到了孝天市文化館和花園鎮文化館的響應和支持。花園鎮小有名氣的建築工頭宋金宇還慷慨解囊,向文學社提供了兩千元贊助費。文學社舉辦過一次規模較大的活動,還編印了兩期内部交流刊物。但是,今年春節剛過,孝天市委宣傳部和孝天市民政局聯合下發文件,認為塗勇組建的這個文學社有問題,決定予以取締。塗勇的情緒一下子跌落到冰點。後來,他又改弦易轍,收集各種報刊上的春聯,編印成小冊子在火車上販賣。據說賺了一些錢,也被鐵路公安人員逮住罰過款。
“真佩服你們的膽量和勇氣。”王加根真誠地說,“我這人總是患得患失,不敢放下已經擁有的東西。”
“你做事比較穩妥,不像我們這些冒失鬼。”楊保勝反過來恭維王加根。
聊到這兒,兩人又不知道再說什麼是好了。他們站在路邊的白楊樹蔭下,各人擺弄着各人的自行車鈴铛。
沉默了一會兒,加根問:“你這是從哪兒來?又準備到哪兒去?”
楊保勝馬上開始發牢騷。原來他正在跑停薪留職的手續,剛去了一趟周巷鎮教育組。他所在的雙峰中學原本屬于楊崗公社管轄,行政機構改革後,楊崗、周巷、鄒崗三個公社合并成為周巷區,雙峰中學就改由周巷區管轄了。今年初,他向周巷區教育組遞交了停薪留職申請書。正在他等待審批結果時,行政機構發生了變化。周巷區被撤銷了,拆分成為楊崗鄉、周巷鎮和鄒崗鄉三個鄉鎮,其管轄範圍與以前人民公社時一模一樣。
“分了合,合了分,完全是窮折騰。改過來改過去,其實還是換湯不換藥,當官的十八個羅漢輪流轉,隻是苦了我們這些辦事的人。”楊保勝苦笑着說,“由于周巷鎮教育組不負責審批我的申請,我又得去找新成立的楊崗鄉教育組。這段日子,我往返于周巷與楊崗之間,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
王加根也笑了。
他說,花園區和周巷區一樣,也把以前合并在一起的三個公社分開了。原來的季店公社改為季店鄉,原來的陡山公社改為陡山鄉,花園公社則更名為牌坊鄉,以避免與花園鎮混淆。
“我們學校現在叫牌坊鄉牌坊中學,聽上去牌子更響了。”王加根開玩笑說,“不了解情況的人,還以為我們是牌坊鄉的重點中學呢!”
楊保勝邀請王加根去他家玩。
王加根婉言謝絕,說家裡還有一大堆事情。
兩人就此分了手。
四月下旬,王加根參加了本科段自學考試。不過,考試過後的感覺很不好,也可以說相當糟糕。四門課程中預計隻有一門合格,另外三門必挂無疑。
在《槐蔭文學》刊授班學習創作的情況也不盡如人意。好幾個月了,他隻發表了一篇小小說和一首小詩,與期望中“一炮打響”的目标相差甚遠。本想兩者兼顧,結果兩頭失塌。王加根覺得一心挂兩頭還是不行,又開始考慮搞自學還是弄文學的問題。
牛刀小試,他發現自學考試本科段明顯比專科段要難,尤其是英語,好多題目裡面的單詞都不認識,根本不知道題目說的是什麼意思,還談什麼答題!由于信心不足,他不想繼續參加自學考試了。當然,假如多投入一些時間和精力,也不是說完全沒希望拿到文憑。問題是,拿個本科畢業證書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與老婆平起平坐,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再就是每個月增加十幾塊錢的工資。還是和原來一樣當中學教師,還是得守在農村學校裡。不能調動工作,又有什麼意思?時間和精力都用來奔文憑,必定會耽誤寫作,讓作家夢成為泡影。
這顯然得不償失。還是停止自學考試吧!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人生苦短,時間和精力有限,一個人要成就大事,就必須有所取舍——魚和熊掌不可能兼得。
潛心文學創作後,王加根又進入到那種着魔和忘我的境界。
被編輯退回的中篇小說《房子兒子》又被他翻了出來,結合上次去保定和清明節回王李村所見所聞,以及個人思想感情上發生的變化,重新進行了修改。修改完成之後,夜以繼日地用稿紙謄抄,四萬多字的稿子僅用五天時間就全部抄好了。然後,把這部得意之作投給了《槐蔭文學》雜志社。
在盼望編輯回信的日子裡,王加根收到了母親和繼父的來信。
老馬在信中一個勁地贊揚白素珍,說她疼愛老公,照顧孩子,勤儉持家,無私奉獻,是全家人的主心骨和大救星。接着又譴責他的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不尊重老人,恩将仇報,連畜生都不如。
白素珍沒有提她與馬家孩子之間的長長短短,而是非常高興地告訴加根,她當外婆了——遠在美國的加枝不久前生了一個女孩兒。她希望加根學好外語,争取去美國學習深造。談到王李村的房子,白素珍問兒子回去找過買家沒有,囑咐他盡快想辦法把房子賣掉。白素珍還說,她已經寫信給湯正源,準備重新向法院起訴,主張對養母遺産的繼承權。隻要法院支持她的主張,就不怕王厚義日後扯皮。
不過,信中談得最多的,還是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