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老馬十二年,撫養他前妻生的三個孩子,又生了馬穎,還有帶過來的加枝。為了把五個孩子拉扯大,并保證他們能夠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期間她不知流過多少辛酸的眼淚,遭遇過多少麻煩和痛苦。如今孩子們長大了,沒有一個人領她的情,更談不上報恩。
馬傑上次回保定過暑假,遇到家人被水電工陳凱勇欺負。他不僅不為家人報仇雪恨,還向陳凱勇示好,遭到白素珍的痛罵和掌掴。挨了一耳光之後,馬傑憤然離家,再也沒有回來過。據說他在中專學校裡交了個四川籍的女朋友,離開保定就直接去了未婚妻家。
爾後的節假日,馬傑總是和未婚妻一起到四川。今年春節,也沒回保定過年。馬傑上班九年了,從來沒向家裡交過一分錢。以前每次回保定,無論時間長短,都是白吃白喝,走的時候,家裡還要送他路費。作為家裡的長子,他不僅不為父母分憂,還經常在弟妹面前挑撥離間,讓馬紅馬軍仇視白素珍。
受馬傑的影響,加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矛盾和分歧,馬紅對白素珍同樣一肚子意見。她采取的是“軟對抗”政策,當面說得好聽,背後又是一套。或者當面什麼也不說,背後自行其是。要麼兩面三刀,要麼針鋒相對,把白素珍視同敵人。除了違背白素珍的提醒,與“壞女孩兒”王娜交往,找男朋友也堅持這個原則,與白素珍對着幹。隻要是白素珍介紹的對象,或者白素珍認為比較優秀的男青年,她一律不予考慮。她自己交往的,或者其他人介紹的男朋友,她也不告訴白素珍。不通報情況,封鎖消息,對白素珍嚴格保密。也就是說,她骨子裡就沒有把白素珍當媽來看待。
最讓白素珍傷心失望的,還是小兒子馬軍。
馬軍小時候對她還是挺親的。每天媽前媽後叫得比誰都甜。她也把馬軍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可誰能想到,如今的馬軍對她恨到了骨子裡,好幾個月沒叫她一聲媽。看過馬軍罵她的那封信,她讓老馬找兒子談心。問馬軍為什麼罵她是毒蛇蟾蜍,讓他舉出一些她“毒”的事例來。馬軍吞吞吐吐,說不清白素珍到底“毒”在哪裡,或許就是因為他們母子沒有緣分。
一天下午,白素珍整理馬軍的房間時,意外地發現他抽屜裡有個鐵盒子。打開鐵盒子一看,裡面裝有一顆子彈和一包白粉沫。白粉沫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她不知道這些白粉沫是啥東西,擔心是毒品或者毒藥,于是去幹休所醫務室,讓梅醫生辨認。
梅醫生經過化驗後,認定是一包漂白粉。囑咐說,漂白粉可不能吃,吃了會把胃燒壞的。
“家裡沒有買過漂白粉,馬軍是從哪兒弄來的這東西?他又不洗衣服,藏漂白粉幹什麼?還有那顆瘆人的子彈,他收這東西是什麼意思?未必這小子準備對我下毒手?”
白素珍胡思亂想,免不了心裡一陣發慌。
前不久,她在《民主與法制》雜志上看到一條新聞,一對年近六旬的大學教授,含辛茹苦的把兒子撫養大。夫妻倆對兒子期望值很高,管得比較嚴。沒想到,十九歲的兒子因此心生怨恨,竟然用繩索把二位老人活活勒死了。親生兒子都會對父母下如此毒手,更何況馬軍是繼子。白素珍覺得在這個家裡沒有安全感。她才四十二歲,能上班,能幹家務活兒,兒女們就對她這樣。如果她将來老了,不能動彈,他們還會管她的死活麼?想到這一點兒,她特别的悲觀和心寒。
俗話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老馬對白素珍确實不錯,總是像大哥哥一樣愛護她、遷就她、尊重她。結婚十二年,雖說兩人之間也有過争吵,但老馬從來沒有罵過她,更沒有動手打過她。在家庭重大事情的決策上,一直是白素珍說了算,老馬對她百依百順。
不過,老馬也有弱點,那就是平庸,沒什麼本事。過分老實,性格内向,在孩子們面前沒有威信,當不了她的保護神。家裡的幾個孩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兒,與老馬的心慈手軟、嬌生慣養、放任自流有一定關系。本來可以讓孩子們幹的家務活兒,他總是自己去幹,結果讓孩子們變得懶惰。孩子們不用心學習,身上暴露出一些壞毛病,他視而不見,很少去管,嘻嘻哈哈地做好人。看到孩子們故意惡心白素珍,罵她這個後媽,老馬也隻是吼幾句罵幾句,舍不得打他們。老馬甚至責怪白素珍,總是把家裡的矛盾講給外人聽,連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都不明白。
孩子們有錯他沒本事管,還反過來指責老婆。你說氣人不氣人?更何況,老馬大她十幾歲,即将進入垂暮之年,要是得了什麼重病,或者像今天這樣發生什麼意外。一旦老馬去世了,她在這個家裡呆着還有什麼意思?她未來的日子該怎麼辦?
馬傑、馬紅、馬軍肯定指望不上。馬穎還小,又不愛學習,将來能否自食其力都成問題。看來,她最終的歸宿,隻有投靠加枝和加根。
撫今思昔,白素珍覺得她為了現在這個家,怠慢了兩個親生兒女,對他們造成了一定傷害。盡管加枝加根沒計較,但内心深處肯定對她不滿。她下決心用實際行動彌補自己的過失。
“我要辭掉工作,離開現在這個家!去美國幫加枝帶孩子。”産生這個念頭後,白素珍渾身上下熱血沸騰。醍醐灌頂,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是正确的選擇,什麼是最應該做的事情。
花了好幾天時間,她給遠在大洋彼岸的女兒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達了去美國帶外孫的想法。接着,她又向老馬攤牌,提出要離開現在這個家,帶着馬穎去美國生活。
老馬一聽,呆若木雞,感覺如同晴天霹靂。他堅決不同意老婆離開,還像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你可以讓加枝把孩子送回中國,我們在保定幫她撫養嘛!”老馬找不出理由阻止老伴兒,提出了這個替代方案。
白素珍回答:“這樣當然很好。經濟上也不會搞得那麼緊張。可是你想想馬軍對我的态度,想想他對你的态度。你脾氣好,可以忍受,但我受不了這樣的窩囊氣。我現在有工作,每月能掙一百多塊錢,他就對我恨之入骨,不服我管教,罵我是毒蛇蟾蜍。如果我辭掉工作,專門在家裡給加枝帶孩子,還不知他會怎樣對待我?再說,加枝也未必舍得讓孩子離她那麼遠。”
“我對不起你!”老馬聽到這兒,淚如雨下。
白素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難過。如果加枝那兒她的房子寬,将來你也可以過去,和我們一起生活。”
老馬含着淚,頭連點直點。
老兩口總算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緻意見。
接下來,就是等待加枝的回信。隻要加枝一聲召喚,白素珍就可以動身走人,遠離這是非這地。但是,正月過完了,仍然沒有回音。
白素珍又給加枝寫了一封信。
農曆二月過完了,還是沒有收到加枝的回信。
進入農曆三月,白素珍開始胡思亂想,甚至整夜整夜失眠。
“加枝,我接連給你寫了兩封信,你為什麼不回信呢?你可知道,媽媽準備把全部的愛獻給你,為你創造一個專心學習的環境,讓你順利地拿到碩士學位。媽媽願意抛棄現在這個家,遠渡重洋前往你身邊,幫助你照料孩子。你為什麼不表态?未必,你也不需要媽媽了?難道你還在計較媽媽以前對你關心不夠?認為媽媽以前對你要求太苛刻、管得太嚴?”
為了揣摩女兒的心思,她把加枝留在家裡的日記本找出來,一本一本地研讀;把加枝上大學時寫的信翻出來,一封一封地重看。
讀着看着,往事就如同放電影一樣曆曆在目。
看到馬穎貪玩,不愛學習,考試成績差,她就會想起加枝在部隊子弟學校上學時的情景。加枝不僅在學校裡刻苦認真,放學回到家裡,也不浪費一分一秒。除了吃飯、睡覺和上廁所,總是坐在小圓桌旁看書或者寫作業。那時,白素珍還指責加枝不幹家務活兒。老馬有時也不滿意,背地裡叨唠幾句。家裡沒人理解加枝勤奮好學的精神,沒人欣賞她孜孜不倦的表現,也沒人為她取得優異成績感到驕傲和自豪。逢到加枝拿着成績單和獎狀回來報喜,白素珍雖說心裡美滋滋的,但從來沒有當面表揚過,更沒有給加枝什麼物質和精神獎勵,甚至認為加枝光顧學習是自私,努力取得好成績隻不過是為了她自己。
“多麼糊塗啊!世界上竟然有我這樣的母親。是因為我那時過激的言辭傷害了她,她才不肯給我回信麼?原諒我吧,加枝。請你不要記恨媽媽,希望你接受媽媽真誠的道歉。”
看過加枝的日記,白素珍發現女兒是那麼博學多才,通情達理,熱情開朗,樂于助人,勤于思考,看人看事總有獨到的見解。而現實生活中的加枝,又與日記中的她不一樣,行為舉止判若兩人。她總是小孩子氣,表現得平庸無知,甚至粗暴無禮。
加枝在家裡與馬紅鬧架、鬥氣、動拳腳。上大二那年,她竟然與五歲的馬穎打起架來了!她氣勢洶洶地踢馬穎,打得馬穎嚎啕大哭。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日記中的加枝與現實生活中的加枝,為什麼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她在大學讀書時,每個星期都會給家裡寫信,表達對家人的思念。為什麼出國留學之後,幾個月都不與家裡聯系,收到媽媽的信也不回?難道她現在不想媽媽了嗎?
白素珍百思不得其解。
當老馬與前妻生的幾個孩子與她作對,氣她、恨她、罵她的時候,她多麼希望親生女兒為她打抱不平,講幾句安慰她的貼心話啊!她多麼希望聽到加枝的召喚,馬上離開現在這個家,再也不在這個家裡忍受非人的折磨啊!可是,她接連寫了兩封信,三個月時間過去了,加枝竟然不理不睬。
因為盼望女兒的來信,白素珍經常失眠,頭昏眼花,眼珠子像要掉出來一樣,動不動就耳鳴,如同坐着火車經過涵洞般嗡嗡作響,攪得她心煩意亂。
“命運啊!你為什麼要如此捉弄我?假如我不嫁給老馬,就不會因為繁重的家務事而忽視疼愛加枝,更不會為平衡家庭關系而引起加枝的不滿和怨恨。我們母女倆還是溝通交流太少了!加枝畢竟是個孩子,她認為我沒有給予她所需要的母愛,缺乏感激之情,又怎麼願意提筆給我回信呢?我應該諒解她。希望我的寬容能夠感化她,有朝一日她也能夠諒解苦命的媽媽,能夠把媽媽當成知己。母女倆建立真誠而又和諧的關系。”
滿懷着自責、希冀和祈求,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裡,白素珍又給加枝寫了兩封信。
還是如石沉大海。
這四封信未必加枝都沒有收到?不可能。就算一封兩封信郵寄丢失了,總不會四封信全部收不到。如果她收到了信,卻不願意回,那就太冷酷無情了,簡直是冷血動物,鐵石心腸。算了,子女對父母的愛是強求不來的。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是在發展變化的。幾年不見,誰知道加枝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為了改善母女關系,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加枝還是有意疏遠和冷淡我,那也沒有辦法。不用悲傷,也不用過分地自責。我在她面前,并沒有什麼特别的錯處。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我完全對得起她。在生活細節上,我有時由于不冷靜而顯得粗暴,那也是因為她粗暴地對待我、不尊重我而引起的。既然加枝不認我這個媽,我就把她從腦海裡徹底抹掉!不要讓她在我的心裡占據一點兒位置,更不用為她痛苦。我還有加根和馬穎,有忠誠老實的丈夫老馬。加根在有了欣欣之後,懂得了“當家才知鹽米貴,養子方知父母恩”的道理,開始體貼和關心我。馬穎雖說不愛學習,成績不理想,但對我是那樣的依賴和親近。我應該感到驕傲和自豪,應該感到幸福和愉快。學會快樂地生活吧!不要為臆想的困難和不幸而煩惱。退一萬步講,即使加根和馬穎都不孝,老馬也早早地去世,我還有一顆年輕的心,可以再去追求真正的愛情。哪怕我年老體衰,失去了重新追求愛情的能力,那也可以勇敢地随丈夫而去。車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一步再說哪一步。何必為不确定的未來憂愁和痛苦?
眼見老伴兒因為收不到加枝的回信而受煎熬,老馬憂心如焚,痛苦不堪。每天郵差送信報來時,他都會認真查看所有郵件,希望看到加枝那熟悉的字迹,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他逐漸心灰意冷。
臨近“五一”的一個星期五,已經過了下班和放學的鐘點兒,郵差才把報紙和信件送過來。老馬本想詢問郵差遲送信報的原因,眼睛卻被一個信封上熟悉的名字和字迹所吸引。
沒錯兒!這是加枝的來信!他高興得幾乎要喊出聲,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顧不上分發報紙和信件,他抓起那封盼望已久的來信就往家裡跑。他一口氣爬上三樓,門還沒打開,就大聲喊叫:“老白,加枝來信了!老白,加枝來信了!”
正在廚房裡做飯的白素珍一下子沖到客廳。
幾個孩子也從房間裡走出來。
這封久違的來信,牽動着全家人的神經。
“你快看信吧!我來做飯。”老馬把信遞給白素珍,從她腰間解下圍裙,自己系上,又對馬軍說,“你去門房守一會兒,飯熟了我讓馬紅去喊你。”
白素珍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接信的手不停地顫抖,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樣。
進入卧室,她滿懷欣喜地把信拆開,屏氣凝神看了起來。剛看過信的開頭,她臉上的笑意就倏忽消失。慢慢地,面色變得慘白。再往下看,渾身就如篩糠一般地發抖。到最後,她看不下去了,因為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
加枝在信裡說,家裡給她的信都收到了,但她不同意白素珍到美國,她将來也不會回中國,更不會回保定。原因是,中國和保定不是她感情上的家園。
“開飯羅——”外面傳來老馬喜氣洋洋的吆喝。
為了不掃大家的興,白素珍把加枝的信折起來,塞進信封。然後,擦去臉上的淚水,裝出非常高興的樣子,從卧室走到客廳。
“為了慶賀加枝來信,我們喝點兒啤酒吧!”她提議。
老馬表示贊成,拎起兩瓶啤酒放到桌子上,又忙不疊地去找啟子。
馬穎跑到廚房拿酒杯。
馬紅去門房喊馬軍。
五個酒杯斟滿後,全家人也到齊了。大家一起舉杯,開懷暢飲。家裡好長時間沒有這麼熱鬧了,也好長時間沒有出現這種其樂融融的場面。為了讓大家快快樂樂地吃飯,白素珍掩飾着内心的憤怒、悲傷和痛苦,強顔歡笑,與家人們寒暄。直到夜深人靜,她一個人在卧室裡的時候,才把頭埋在被子裡,酣暢淋漓地哭了一整夜。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的是這樣一封冷酷無情的來信。這是加枝寫的嗎?那個寫信的人,是自己十月懷胎、撫養長大、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麼?
加枝在信中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白素珍的不滿和仇恨,說白素珍為了塑造好後媽形象,處處打壓和排斥親生女兒。
是這樣的麼?白素珍承認自己對加枝管得比較嚴,要求加枝讓着弟弟妹妹,這能算打壓和排斥麼?
天啊!馬家的幾個孩子認為她偏袒親生女兒,對她恨之入骨;加枝又認為她偏袒馬家的幾個孩子,恨她這個親生母親。她現在真是裡外不是人,親生子女和非親生子女都得罪得幹幹淨淨。她的命怎麼這麼苦?她究竟哪兒做得不對?怎麼會弄到今天這種地步?為什麼會落得如此下場?誰能為她說句公道話?天理何在啊?
幾天後,白素珍又收到了馬傑的未婚妻李夢甜的來信。
李夢甜說,聽過馬傑的介紹,看過她寫給馬傑的幾封信,她認為白素珍是一個樸實、善良、偉大的母親。李夢甜願意認白素珍為幹媽,更盼望成為白素珍的兒媳婦。
讀過這封信,白素珍感到莫大的安慰。她與李夢甜素昧平生,别人卻能對她作為這麼高的評價。這讓她非常開心。她相信李夢甜是真誠的,對她的評價也恰如其分。她覺得這個女孩子不簡單,道德品質高尚,為人樸實,性格善良。她為馬傑找到李夢甜這樣的女朋友而高興,認為馬傑和老馬一樣,是個有福氣的男人。
短短幾天時間,白素珍收到了兩封對自己評價截然相反的來信。親生女兒把她說得一無是處,李夢甜卻把她捧上了天。
這讓她感到很困惑,啼笑皆非。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去美國的夢想落空了——加枝和張德林同樣指望不上。
怎麼辦?自己真的會老無所依麼?
她又想到了親生兒子王加根。
加根去年暑假帶着欣欣來找她,希望把欣欣放在保定上幼兒園。她瞻前顧後,委婉而又堅決地拒絕了。現在想起這事,她覺得做得不應該。從小到大,加根隻跟着她生活了兩年半。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已經欠兒子很多。兒子通過努力考上中等師範學校,找到了老婆,建立了家庭,還給她生了孫女。現在遇到困難來求她,她即使有再大的難處,冒再大的風險,也應該幫兒子一回。更何況,欣欣是她的親孫女!欣欣長這麼大,她一直沒有帶過,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她也該盡點兒當奶奶的責任。
想到這兒,她就給兒子兒媳寫信,讓他們把欣欣送到保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