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根家狹長的後院子是學校圍牆與校舍形成的死胡同,進深二十來米,最寬的地方四米多,是他家廚房隔成的橫斷面;最窄的地方不到一米,有橫牆隔斷,把他家的後院子與校園隔開。經過兩年多打理,這個後院子被他們侍弄得有模有樣。
緊鄰廚房那塊兒,地面鋪了一層火磚和斷磚頭,成了他們的戶外活動場所。早晨或者傍晚,沒有太陽或者不下雨的時候,他們就會拿把椅子,坐在這裡乘涼、看書、喝茶、聊天,或者把腳盆擱在這裡洗澡,沭浴。緊挨圍牆根兒,有一個通往校園外面田野的孔洞,能夠把地面的髒水排走。當然,這裡也是王加根的“小便池”。夜晚小便,他懶得去學校公共廁所,直接在這兒解決。家裡洗衣、洗菜、洗碗、洗澡用過的髒水,也全倒在這兒,順牆根兒流走。
他們還在後院子裡整出了幾畦菜地。
菜的品種主要是蘿蔔、白菜、辣椒和茄子,偶爾會栽幾株蔥,種幾棵蒜。菜地以外的大片區域土地貧瘠,磚塊、瓦片、石頭較多,還長有幾棵刺槐和泡桐,沒辦法開荒,就見縫插針地種下一些絲瓜籽和南瓜籽。夏秋之季,瘋長的絲瓜藤和南瓜藤沿樹幹、圍牆和校舍攀爬,遮天蔽日,整個後院子顯得郁郁蔥蔥。
後院子還是個天然的養雞場。他們當然不會浪費這一資源。
前年春天,他們買回來三十多隻雞娃,又用木闆、木條釘成一個雞籠,緊挨着廚房擱在石棉瓦下面。雞娃一天天長大,公母逐漸顯現。雖然夭折了一部分,成活的還是有二十多隻。母雞留着下蛋,公雞分兩種情況處理。多數公雞會被閹割,由走村串戶的閹雞師傅割掉“蛋蛋”,成為閹雞公。據說閹雞公長起來更快,肉質細膩,而且身個兒比較大。當然,也要留下一兩隻不閹割的公雞,作為母雞們的丈夫。
成年的雞不肯受囿于後院子的狹小空間。發現主人家廚房後門沒關,就穿堂過室,跑進開闊的校園。到操場上的草叢間覓食,或者聚在學校食堂水管處,争搶學生們扔掉的剩飯、剩菜和剩饅頭。雞們經過主人家時,常會留下糞便。這讓主人非常惱火。而傍晚天黑時,雞們要進後院子,主人家的大門有可能沒開,一大群雞就在門口逗留,等着主人為它們提供通道。如果主人外出,雞們就隻能聚在教室門口的走廊上,可憐巴巴地露宿。
這極不方便,也很不安全。因此遇有外出計劃,王加根和方紅梅就時刻注意關後門,把雞們限制在後院子裡面。可是,外面的世界那麼精彩,雞們豈肯老老實實地聽從主人的安排?它們于是跳上樹枝,爬上圍牆,飛到外面。晚上繼續露宿走廊,重演“有家難回”的慘狀。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白天主人家大門關上後,母雞沒辦法回後院子下蛋!怎樣才能讓雞們進出自由呢?王加根經過實地勘察,冥思苦想之後,終于找到了一個好辦法。他在校園與後院子的隔斷牆下方敲開一個籃球大小的洞,訓練雞們從這個孔洞裡出入。
種菜和養雞,是加根夫妻倆經常談論的話題,成了他們八小時之外的又一樂趣。上班或者學習累了的時候,他們就把這兩件事情當成緩解壓力的消遣方式。後院子除了為他們提供種菜養雞的便利,也是晾曬東西的好場所。雖然日照時間不長,但東西晾曬在裡面安全。白天沒人偷,晚上即使忘了收,也沒關系。
當然,後院子也有讓他們煩惱的時候。
隔壁是初一年級教室,那些剛成為中學生的搗蛋鬼,經常不守規矩。在教室裡掃地時不灑水,灰塵翻滾着從窗口湧出,彌漫于整個後院子,讓晾曬在裡面的衣物深受其害。更有甚者,學生們掃完地後,懶得把垃圾送往垃圾堆,直接從窗口往後院子裡傾倒,搞得後院子一片狼藉。這些精力過剩的家夥門經常互相打鬧,把課本或鋼筆、小刀、橡皮頭、圓規等文具扔進後院子。為了撿東西,他們就不得不去敲王加根家的門。有時是上午,有時是下午,有時還是午休時間,讓加根夫妻倆不勝其煩,惱火至極。隻有周末或節假日不上學的時候,家裡才能清靜些。
今年的暑假,加根夫妻倆都沒閑着。方紅梅把女兒送到方灣之後,就去武漢參加函授面授學習了。王加根被學校安排暑假補課,同時還記挂着律師資格考試複習,一刻也不敢耽誤。
上半程補課結束後,他開始全身心地投入複習,白天晚上抱着那本厚厚的《全國律師資格考試指導大全》看,背法律法規條文。
這天中午,正在家裡用功的王加根突然聞到一股惡臭,熏得他無法安心看書。想到前天剛剛下過耗子藥,他估計是死老鼠,于是在家裡的旮旮旯旯裡尋找。
忙乎了好半天,卻沒有效果。家裡的前後門敞開着,刮的又是南風,臭味應該是從後院子裡飄過來的。他手裡拿着火鉗,到後院子裡去尋找。從放雞籠的地方找起,一直找到東邊絲瓜藤架下的雜草叢。用火鉗扒開齊腰深的雜草,突然嗡地飛起一群蒼蠅。
他往草叢裡面一看,發現地上竟然有一大窩雞蛋。十多個,有的已經破了,蛋白和蛋黃都流了出來。
這些母雞真讨厭!雞籠上有專門下蛋的窩,它們不用,居然把雞蛋下在了野地裡。
他回家拿來撮灰用的鐵簸箕,把這些腐敗變質的雞蛋一個個撿起來,放進鐵簸箕裡。撿雞蛋時,發現附近有一大一小兩個死老鼠。
清理完臭雞蛋和死老鼠,家裡聞到的臭味不再那麼刺鼻了,王加根有一定的成就感。因為忙了好半天,他覺得有點兒累,想回卧房休息一會兒。
剛躺下,就聽到有人敲門。
誰呀?初三上半程補課結束了,下半程補課還沒有開始,學校裡不可能有人。方紅梅面授結束還得十幾天,也不可能回來。會是誰呢?他從床上爬起來,隻穿着一條短褲,趿上拖鞋,疑疑惑惑地打開門。
門口站着的竟然是母親!
白素珍面容憔悴,臉色冷峻,說話聲音嘶啞,進門便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王加根驚慌起來。什麼情況?是繼父有什麼不幸?還是姐姐在美國出了意外?抑或是母親與馬傑、馬紅、馬軍之間産生了矛盾?
白素珍沒有講,王加根也不好問。他趕緊進廚房,撬開蜂窩煤爐子,煎雞蛋,洗白菜,煮面條,給母親弄吃的。
趁母親過早的時候,他又往燒水壺裡注滿水,擱在煤爐子上,準備燒熱水給母親洗澡。
吃過飯,洗完澡,白素珍才開始向兒子訴說悲慘遭遇。
聽着聽着,王加根的眼眶濕潤了。他滿含淚水,叫母親回湖北和他一起生活,說他和方紅梅有能力養活媽媽。對馬家孩子的所作所為,他沒有過多評價。一來他并不了解情況。媽媽的話畢竟是一面之辭。他是成年人,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對媽媽所說的任何事情都深信不疑。二來他不願意過多地去讨論這個話題。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參加律師資格考試,時間比金子還要寶貴。
白素珍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個多小時,王加根聽得有些不耐煩,心裡非常着急。方紅梅外出面授學習了,王欣去了方灣菜園子村,暑假補課又暫停了。這段日子是他備戰律師資格考試的黃金時間,他一分一秒也不想耽誤。
改行當律師,進孝天城,兩室一廳的住房,彩電、冰箱、洗衣機,王欣上幼兒園……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東西,對其他的事情提不起興趣。聽白素珍哭哭啼啼訴說完,王加根簡單地安慰了母親幾句,就轉移話題,講明眼下面臨的機遇和挑戰,強調律師資格考試的極端重要性。
“您就踏踏實實地在我這兒住下吧!不過這段日子我确實很忙,抽不出時間陪您聊天,一日三餐也會比較簡單。”王加根直率地對媽媽說,“姐姐來信講,在美國最重要的是機會。其實,在中國也是一樣。律師資格考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必須很好地把握。等我像湯正源那樣當上了律師,在孝天城落腳安家,條件好了,就能夠更好地孝敬媽媽了。”
聽兒子這麼講,白素珍心裡真如喝了蜜一樣。
她對加根說:“你好好複習吧!媽媽不會打擾你的。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你專心專意看書,買菜、做飯、洗衣服、掃地這些事情,都可以交給我。媽媽助你一臂之力!”
“謝——謝——媽!”王加根模仿《紅燈記》裡的李玉和,說了一句京劇台詞,逗得白素珍開心地笑起來。
天氣實在是太熱了,環境又冷清。住在牌坊中學校園裡,既沒有電視看,又沒人聊天,更談不上打撲克、打麻将這些娛樂活動,這讓過慣了城市生活的白素珍很不适應,感覺度日如年。才過了三天,她就提出,想去一趟孝天城,看看王李村的房子官司進行得怎麼樣,順便會會李豔紅這些老朋友。她還想去武漢,探望馮婷婷一家子。另外,也想去娘家白沙鋪,給三貨上墳。
“行。忙您的去吧!”王加根知道母親喜歡與人交往,不習慣獨處,守在牌坊中學也難受,就表示贊成,“您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如果跑累了,就回我這兒休整。”
兒子的這句話提醒了白素珍,她突然想到:“如果我在路上發生什麼意外,比方遇車禍身亡,馬穎怎麼辦?身上又沒個證明或證件,沒有與家人的聯系方式,萬一死了,連屍體都沒人收。”
想到這兒,她拿出日記本,在最後面的空白頁上寫了份個人簡介,還立了一份遺囑。
個人簡介是這樣寫的:我叫白素珍,現年四十二歲,湖北省孝天市白沙鋪人。一歲半時由孝天縣楊崗鄉王李村的姑媽白氏收養。現住河北省保定市軍分區幹休所,在保定市紅旗開關廠工作。因受不了繼子女馬傑、馬紅、馬軍的欺視和辱罵,出外散心。假如我因車禍或意外事故而亡,請通知保定市軍分區幹休所原所長老馬(我的丈夫),向幫忙者緻謝!
遺囑内容如下:我如遇難而亡,我同老馬結婚十三年來共同創造的财富,全部交給我們的小女兒馬穎。老馬已是風燭殘年,而且生性懦弱,當不了馬穎的監護人,希望我的兒子王加根當馬穎的監護人。我死後,老馬每月付給小女兒一百元生活費,并将馬穎送到我兒子王加根身邊生活。王加根應好好輔導馬穎學習,管教她成為一個好人,讓媽媽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另外,請将我生前應該繼承的我養母白氏的遺産,全部由我兒子王加根繼承,任何人不得阻止和刁難。
安排好後事,白素珍就一身輕松地出發了。
這一路,她先後去了孝天城、武漢市、白沙鋪和王李村,還去了兒媳的娘家方灣菜園子村,與親家公、親家母見了面,看到了孫女王欣。讓她有些傷感的是,王欣似乎不親她,不要她抱,直往外婆懷裡鑽。問她願不願意和奶奶一起回牌坊中學,小腦袋搖得如撥浪鼓。還有王李村的房産官司,也沒什麼進展。交了兩百元律師費,湯正源卻說,這場官司一時半會兒難得有什麼結果。
她郁郁寡歡,形隻影單地返回牌坊中學。
還是王加根一個人在家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就是看書,全部心思都在律師資格考試複習上。
從早到晚,母子倆難得講上幾句話。校園裡又見不到其他人。
太無聊了!太孤寂了!
白素珍本來想等方紅梅回來,家裡就熱鬧一些,婆媳倆可以說說話,但王加根說,方紅梅去面授前就講好了,面授結束後直接從武漢去方灣,在娘家呆到八月底,然後帶着欣欣回來。
到八月底還得一個月!白素珍可沒有耐心等。
她于是對兒子說:“我想去趟鶴崗,見見張德林的父母。我們親家一場,兒女結婚好幾年了,還沒有見過面。”
“行吧!”王加根沒有挽留,“我看您在這兒過得也不開心,去轉轉也好。”
就這樣,白素珍又從花園火車站出發,前往黑龍江鶴崗市。
沒過幾天,中考成績出來了。
王加根所帶的初三(1)班再次大獲全勝。中專和重點高中過線共十人,比初三(2)班多出一倍。組織學生填報志願時,他自然非常開心,而趙乾坤則灰頭土臉。
不過,這種局面沒過多久就發生了改變。
新學年開始,牌坊鄉教育組再一次調整了牌坊中學領導班子。張仲華調到牌坊鄉教育組工作,肖玉榮擔任牌坊中學校長,趙乾坤提拔為副校長,教導主任和總務主任沒有變化。
這種情形和兩年前如出一轍。
那時王加根的競争對手是肖玉榮,這一次他的競争對手是趙乾坤。兩人相繼敗在他的手下,又相繼提拔為學校領導。而他原地踏步走,繼續擔任初三語文教師兼班主任。
提拔肖玉榮時,不少人感慨萬端,說牌坊鄉教育組和牌坊中學領導欺負王加根,故意把拼他吃。當時他并沒在意,不怎麼認同别人的觀點。肖玉榮畢竟是有着二十多年教齡的老教師,又是老黨員、老先進,資曆、教學經驗和管理能力,确實有獨到之處。
這次提拔趙乾坤,王加根心裡則不服氣,覺得牌坊鄉教育組和牌坊中學領導确實有點兒欺負人。當新任校長肖玉榮找他談話,讓他繼續擔任初三(1)班語文教師兼班主任時,他竟然拒絕了,希望到初一或者初二年級任教。
肖玉榮問他原因。
“教畢業班太累了,想歇歇。”他非常平靜地回答。
這理由顯然有些牽強。肖玉榮知道他是在鬧情緒,可又不知道該如何做他的工作,隻能半開玩笑地恭維:“你教初三這幾年,中考成績擺在這兒,名聲就早在外了。學生們都争着到你班上,你現在突然不教初三,他們的家長也不答應啊!”
這話說到了王加根的心坎兒上,他差點就動搖了。不過,想到一個月後的律師資格考試,他還是固執己見。
“歇一年吧!至少讓我今年調整一下。”
他不能明說自己是為了多些時間複習,增加律師資格考試的勝算而不教初三,隻能委婉地強調今年有特殊情況。
肖玉榮顯得有點兒為難:“這事我一個人決定不了,我和其他幾個領導商量後再定吧。”
“行!預先緻謝了。”王加根雙手合十,作揖道,“希望學校領導體諒,在初三連續幹了四年,我真的有點兒吃不消了。”
肖玉榮笑笑,說明天給他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