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領導最終研究的結果是:王加根繼續教初三(1)班語文,不擔任班主任,也不承擔其他的副課。
距律師資格考試隻有一個月時間,方紅梅又提出,幫他寫教案和批改作業,他隻去教室講課就行了。
這一個月,他沒看法律以外的任何其他書籍,更沒有寫小說,文學完全放下了。不聽收音機,不看電視,那麼精彩的韓國漢城奧運會實況轉播,他一場也沒看過。家務活全部由老婆承擔,也沒怎麼管女兒。天天就是法學、法律、法規!
不過,這段日子家裡客來客往,還是讓他有點兒煩。
除了方紅梅的娘家人,方父、方母、臘梅、敬文來看欣欣,還有白大貨和王厚義。白大貨是為兒子讀書的事情。偉業小學畢業後,在白沙鋪中學上初一。大貨覺得那所學校的教學質量太差了,希望外甥和外甥媳婦幫忙,讓偉業到牌坊中學來讀書。王厚義來時,進門就哭哭啼啼,說白素珍為争奪王李村的房産,把他告下了。為了打官司,他想去孝天城請個律師……
這期間,王加根還患上了紅眼病。
兩隻眼睛又紅又腫,疼痛難忍,完全不能看書。這可把他急壞了。吃藥,滴眼藥水,打針,花了一個多星期,才基本治愈。患病給他敲響了警鐘。複習要抓緊,也得勞逸結合。萬一到考試的時候累病了,那就前功盡棄,不能重蹈上次自學考試的覆轍。
“我可病不得啊!上帝保佑我堅持到律師資格考試結束。”他每天都在這樣祈禱着。
終于熬到了全國律師資格統考的日子。
王加根參加考試的考場設在孝天地區實驗中學。這裡離方敬文的工作單位及住處很近。
敬文從地區财貿學校畢業後,分配在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工作。這家公司位于孝天城最繁華的北正街,營業辦公場所和職工住宅連為一體。敬文在公司辦公室上班,還分到了一間的單身宿舍。雖說這間房隻有十幾平米,相當破舊,但對于農民的兒子方敬文來講,意義非同一般。有了這間房,就意味着他不再屬于方灣菜園子村,成了名副其實的城裡人。有了這間房,說明他在孝天城站穩了腳跟。他的家人和親戚朋友往後來孝天城,就有了落腳的驿站和休整的港灣。
王加根到孝天城參加律師資格考試時,本來可以到敬文這兒寄宿,可他又擔心這裡太吵,影響他看書,就放棄“免費的午餐”,掏錢到國光旅社訂了一個小單間。
考試分為五門:法學基礎知識、民法及民訴法、刑法及刑訴法、經濟法、律師實務。每門考試時間三個小時,也就是半天,全部考完需要兩天半。試卷不是一張,而是一本,很厚,如同雜志一般。
每考完一門,王加根就感覺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幾乎支撐不下去。人到了這種地步,已經無心關注考試的結果——考得好與壞,似乎都不重要,順利考完就是勝利。
考完最後一門《律師實務》,走出孝天地區實驗中學,回望學校大門上方“全國律師資格統一考試孝天考點”的紅色橫幅,他百感交集。終于結束了!總算考完了!心裡這樣感歎着,如釋重負,感覺快樂無比。他立在學校大門口,面對車水馬龍的城站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就像剛剛走了很長一段路,在這兒歇歇腳、喘口氣。
律師資格考試還在進行中,校園裡暫時還看不到其他考生的身影。他是提前交卷出來的。提前交卷,并不是說他胸有成竹。連續三天高強度的腦力勞動,讓他身心交瘁。題目一做完,他就想離開考場,不願意從頭到尾再去檢查——前面幾門的考試也是這樣。再加上,今天方紅梅和欣欣已經來到了孝天城,可能在敬文那兒等他。
認真地回想這五個半天的考試,他覺得其中的四門考得還不錯,發揮了正常水平。隻有昨天下午的《經濟法》不太滿意,能否及格,他心裡沒有底。唉!要是和自學考試一樣,敗在這一門考試上,那就太倒黴了。上帝保佑!但願能夠順利過關。
在地區實驗中學大門口站了一會兒,他随即右拐,沿城站路向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走去。他估計方紅梅和欣欣已經到了那裡,因為來孝天城之前,他們已經約好了在敬文家裡相聚。
果不其然!王加根到敬文那兒時,房門敞開着,屋裡除了敬文、紅梅和欣欣,還有小姨子臘梅。
“考得怎麼樣?”三個大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
王加根如實相告,對《經濟法》還是非常擔心。
“已經考完了,擔心也沒有用。”敬文大大咧咧地說,又用宿命論的觀點進行總結,“這都是聽天由命的事情。”
方紅梅卻沒有那麼灑脫,心存僥幸地對王加根說:“也許你估分時摳得太緊,說不定能夠考過六十分。退一萬步講,就算《經濟法》不及格,滿足不了五門全部合格的要求,不是還要劃合格分數線嗎?隻要你的總分過了分數線,一樣可以考上。”
王加根嗫嚅道:“就怕既有單科不及格,總分又過不了……”
“呸呸呸!還沒開始就烏鴉嘴!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方紅梅打斷王加根的話,叫他快點兒往地下吐口水。
臘梅看到這兒笑了,她勸姐夫寬心些,不要再去想考試的事情,為不确定的結果糾結。複習已經夠累的了,考完了就放松一下。
她提議:“走!我們一起出去吃飯。慶祝姐夫律師資格考試圓滿結束,預祝他取得好成績。”
“對!今天晚上我們好好喝幾杯。吃完飯,再一起去政府大禮堂看電影。”方敬文興奮地表示贊成。
王加根原本打算今晚去湯正源家看奧運會閉幕式,順便通報一下考試情況。聽過臘梅和敬文的提議,覺得大家一起樂和樂和更有意義,就取消了去湯正源家的計劃。
吃過飯,看過電影,方紅梅、欣欣随臘梅去地區财貿學校女生宿舍睡覺,王加根則和敬文擠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一家三口坐長途汽車回了牌坊中學。
兩個多月的複習備考,無異于“魔鬼訓練”,對加根的身心摧殘是巨大的。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都備受煎熬和折磨。現在考完了,就感覺特别困乏和勞累,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不想看任何書籍,見到書本,哪怕是上課用的教材,他都會産生厭惡之情。聽到“考試”二字,更是條件反射一樣感到恐懼。
本來,他已經報名參加法學專業自學考試。因為那幾門課程與律師資格考試的内容基本相同,可以一打兩就——在考律師資格的同時,順帶着拿個法學專業大專文憑。可現在,他完全沒有了複習考試的興趣和信心。
“不考了!說不考就不考了!我真的考怕了。如果繼續像暑假那樣擂上一個月,我絕對受不了。人簡直就要發瘋!報考費丢了就丢了,身體比什麼都重要。換換腦子吧!放棄所有考試,靜下心來寫點兒東西,弄一弄自己喜歡的文學。不能繼續過那種憋屈的日子——想幹的事情不能幹,不想幹的事情又不得不幹。我要走自己想走的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這才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境界。”
天不随人願。
回家後好幾天,一直陰雨綿綿,而且沒有電——據說是連接牌坊中學和鐵路技校的高壓電線被人剪斷偷走了。因此每到夜晚,牌坊中學校園就黑漆漆一片。别說看書寫小說,連吃飯、洗澡、做家務,都特别不方便。晚上除了睡覺,什麼事情也幹不成。
這天上午,方紅梅興緻勃勃地去花園鎮割了斤把五花肉,又買了蒸肉米粉和紅薯,打算做粉蒸肉。改善全家人的生活,犒勞犒勞老公。結果她在切紅薯時,刀鋒滑到了手背上,鮮血直流。
夫妻倆驚慌失措,吓得臉上都變了顔色。王加根找了塊白紗布,簡單地為老婆包紮了一下,就推出自行車,帶上她前往牌坊鄉衛生院。因為心急,他們沒有顧得上去尋找在外面玩的女兒。
當他們從衛生院返回時,離學校老遠就聽到了欣欣的哭聲。
他們氣喘籲籲地走進校園,看見欣欣一個人在操場上,一邊哭,一邊走,一邊四處望,時不時聲嘶力竭又可憐巴巴地喊着“爸爸”“媽媽”。顯然,小家夥尋找爸爸媽媽好半天了。
“欣欣!”方紅梅滿含熱淚地喊了一聲。
欣欣尋聲望去,這才見到爸爸媽媽,非常委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更兇了……
考律師資格的事情,王加根一直瞞着同事,在單位裡密而不宣。報名正值暑假,複習主要是利用節假日和八小時之外的業餘時間,考試時又是國慶假期。所以,他悄悄進行的這項“地下工作”,牌坊中學領導和同事們并不知道。現在考完了,他特别想與大家叙談叙談,讓别人分享。不過,他的這一想法被方紅梅按壓下去了。
“考試結果沒出來,八字還沒一撇,你就去誇誇其談,讓别人知道你不安心本職工作,想跳槽轉行。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啊?”
老婆一罵,王加根就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克服嘴松的毛病,強忍着沒有告訴别人。
正在感覺憋得難受的時候,又有了一件他值得炫耀的事情。《長江文學》雜志社編輯來信通知,他的小說《男人的眼淚》初步選上,讓他“暫勿投他處”。
編輯的親筆來信在同事們手中傳閱,引起不小的轟動。
這篇小說本是他為《槐蔭文學》刊授班準備的作業。初稿完成後,得到方紅梅的肯定。經過一段時間冷處理,他自己也覺得不錯,就改變了原來的想法。修改完成後,沒有寄給《槐蔭文學》刊授班,而是投到了《長江文學》雜志社。
沒想到,還真被編輯相中了。
在鼎鼎有名的《長江文學》上發表小說,是無數文學愛好者夢寐以求的。很多人連想都不敢想,而王加根馬上就要實現。這讓牌坊中學的教師們既羨慕,又嫉妒,既佩服,心裡又有點兒酸溜溜。不過,大家口頭上還是千篇一律的贊揚,恭維他“持之以恒,水滴石穿”,恭喜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的要他請客,有的要他送小說樣刊,确實讓他感覺風光無限,心裡特别滋潤。
等了一個多月,王加根并沒有收到正式的采用通知。他每次到花園鎮或者孝天城,都會去郵局報刊銷售點,翻閱近期發行的《長江文學》,沒有找到他的名字和作品。
怎麼回事呢?會不會是被編輯部涮掉了?很有可能呢!别人隻是說初步選上,并且明确告訴過他,如果采用,可能還需修改。信上都是模棱兩可的話,并沒有說一定會發表。但稿子如果不用,也應該退稿呀!為什麼編輯部沒有把稿子退給他呢?
王加根倍受煎熬,也倍感蹊跷。
又等了一個多月,還是沒有消息。他實在坐不住了,就向學校領導請假,乘火車直奔武漢。
到達《長江文學》編輯部時,已經十一點半,快到下班時間。接待白加根的,是他第一次來時沒有見到的周編輯。他沒想到周編輯是個女的,還年輕漂亮。
周編輯聽過王加根的介紹,趕緊去幫他打聽情況,并且非常熱情地帶他去見了主編,也就是上次為他跑進跑出、樓上樓下找周編輯的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顯然不記得他了。畢竟隻一面之交,他又不是什麼名人,時間過去了三年多。
主編對《男人的眼淚》大加贊賞,充分肯定。
他說,編輯部對這篇小說非常重視,先後有四個編輯看過了,并且都簽了意見。總的印象不錯,就是篇幅稍微長了一點兒。希望能夠壓縮篇幅,把字數控制在八千字以内。交談的同時,老先生遞給王加根一本編輯部專用稿紙,叫他回家修改,用稿紙抄好再郵寄給他們。
王加根聽到這兒,心花怒放,高興得不知說什麼是好。
主編看了看手表,說:“已經下班了。我們中午一般不回家,在單位裡吃工作餐。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食堂?我這裡有餐票。”
“還是我來吧!我帶他去食堂。”周編輯搶着做東。
見此情景,王加根非常感動,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來求别人辦事,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帶,連根煙都沒給别人抽。按說,他應該請别人吃飯,怎麼好意思讓别人反過來請自己呢?
他謊稱還有其他事情要辦,和朋友約好了,不在這兒吃午飯,邊說邊起身告辭。
主編随手從書架上拿了幾本文學雜志,送給王加根。并強調,這些雜志都是他私人的。
王加根接過雜志,不停地道謝,逃跑一樣地離開了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