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拎起一塑料壺散裝白酒,往六個大玻璃杯裡斟酒。
“這就是你家的茅台?”甯海濤笑着揶揄道。
“鄒崗太子米釀造的,私家祖傳工藝。”王加根故弄玄虛,“絕對比茅台好喝!不信您先嘗嘗。”
甯海濤于是喝了一口,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反正我又沒喝過茅台,搞不清有沒有茅台好喝。不過,感覺味道還不錯。”
王加根于是舉杯,以東道主身份歡迎大家,還鄭重其事地介紹了湯正源與四位校領導。
得知湯正源是加根夫婦的老師,如今又是市第一律師事務所主任,幾個校領導情緒高漲,輪番向他敬酒。
湯正源也很高興,來者不拒。幾輪過後,就感覺頭暈目眩,說話伸不直舌頭。無意間,他紅臉杠杠地道出了來牌坊中學的目的,對王加根在律師資格考試中取得的成績贊不絕口。
幾個校領導驚得目瞪口呆,愣怔在那兒,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弄明白了湯正源說的是怎麼一回事之後,大家又端起酒杯向王加根敬酒,心情複雜地表示祝賀。
接下來的氣氛就沒有之前熱烈。大家默默地吃菜,偶爾端起酒杯碰一下,不像剛才那般大吵大鬧、大喊大叫。
“你這家夥口還蠻緊咧!這麼大的喜事,沒透露一點兒口風。”甯海濤用責備的口氣對王加根說。
“難怪他今年死活不搞畢業班!原來是腳底下抹油,準備開溜。”趙乾坤恍然大悟。
王加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因為事情還沒有着落,就沒有向各位領導彙報,請大家原諒。不當初三班主任,确實有這方面的考慮。如果中途調走了,把學生們撂在半道兒上,學校領導也為難。”
半天沒有吱聲的肖玉榮這時說,王加根能夠考上律師,能夠調到孝天城工作,是天大的喜事,她誠心誠意地祝賀。不過,作為校長,從工作出發,她還是感到遺憾,覺得非常可惜。
“加根老師的離開,不僅是牌坊中學的損失,也是整個牌坊鄉教育部門的損失。”
聽到這兒,王加根的眼睛裡竟然旋轉起了淚水。
“有什麼辦法!中小學教師待遇太差了,留不住人。現在,當官的根本不考慮你是不是人才,一個勁地鼓勵教師停薪留職,離職更是一路綠燈。少一個人頭,财政就可以少發一個人的工資,他們隻從減輕财政負擔方面考慮問題。”鄒貴州憤憤不平地發牢騷。
聽着大家的議論,湯正源笑而不語。他是過來人,對教育界的現狀比較了解,感同身受。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百年大計,教育為本。這些道理,在座的各位心裡都非常清楚,可從個人發展前景方面考慮,仍然覺得王加根的選擇是明智的。
肖玉榮說,中小學教師眼下的待遇确實不好,但國家正在想辦法解決和改善,設立教師節,建立中小學教師職稱制度就是重要舉措。說不定,教師将來會成為令人羨慕的職業。
“這個話題過于沉重,容易讓人傷感。”湯正源見大家情緒低落,就端起酒杯,“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酒喝幹,再斟滿。葷菜吃完了,方紅梅又炒了幾盤素菜,還把家裡的臭豆腐、鹹蘿蔔條這些鹹菜拿上了桌。
滿滿一塑料壺白酒,下去了一大半,直喝得每個人說話都不利索,舌頭都在打着卷兒。趙乾坤“現場直播”——到王加根家大門口,扶着槐樹幹,吐了好半天。
湯正源顯然也喝多了,起身告辭時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外,推上自行車。擡腿上車後,又面向王加根說:“我明天早上回孝天城。住在五一飯店303房間。”
通常情況下,校領導們酒足飯飽之後都會打麻将或者抹長牌,今天卻沒人倡議。大家懷着各種各樣的複雜心情,打聽律師資格考試的細節及錄用政策,對王加根即将改行當律師既羨慕,又嫉妒。
送走客人,加根夫婦開始籌劃分開之後的事情。諸如,家裡需不需要請一個保姆?王欣能不能去孝天城去讀書?王加根在孝天城站穩腳後,能不能想辦法把方紅梅也調進城裡?
“湯正源臨走時,為什麼告訴我他住的旅社和房間号?”王加根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問題。
方紅梅也警覺起來。
他們知道,湯正源再也不是孝天縣師範學校的湯老師,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絕不能等閑視之。夫妻倆苦苦琢磨了好半天,認為湯正源藏頭露尾的告别語,可能是一種暗示。他明天早上回孝天城,今晚住在花園五一飯店,明顯就是讓王加根去見他。見面嘛,當然不是為了擺龍門陣,該說的話剛才都說過了,意思是要加根送禮。
如今辦事時興這個,請客送禮是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扣個麻雀還得幾顆谷子呢!你不送,别人會說你迂腐、遲鈍、玩不轉,甚至眯起雙眼搖着腦勺嘲笑你。盡管王加根看不起投機鑽營的勢利小人,鄙視拉關系、走後門,但為自己的前途着想,又不得不屈尊彎腰,去幹這些内心不恥的事情。
送點什麼呢?煙酒吧,也不知湯正源的消費水平屬哪一個層次。太貴的買不起,孬的又怕别人看不中。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送錢比較簡單。他們翻出家裡的全部家當,總共還有一百多元錢。
方紅梅說:“送五十吧,留幾十塊錢做生活費。”
王加根覺得五十元錢太少,拿不出手。
“我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幾塊錢,五十元錢得我幹一個多月呢!”方紅梅嘀咕道。
王加根說:“這是兩碼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兩人又商量了好半天,最後咬咬牙,決定送一百元錢。
他們把女兒托付給門衛老甯,一人騎上一輛自行車,浴着涼絲絲的晚風,去完成這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王加根甚至為他那木魚腦袋開了竅而洋洋得意,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湯正源果然在五一飯店裡等他們。
他說,花園鎮的夜晚沒意思透了。出去轉了轉,到處黑燈瞎火。沒有地攤兒,沒有桌球,沒有舞廳,沒有錄像室,沒有電子遊戲機。看場電影吧,又放什麼《初戀我們不懂愛情》。回到旅社,想不到四十五元錢一晚上的單人房間,沒有地毯、席夢思不說,還擱着一部有聲音無圖像的電視機。他本打算去找人打牌的,既怕輸錢,又估計王加根會來,就沒有出門。
王加根得意地瞥了老婆一眼。
扯了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又回到王加根的調動上。
湯正源耐心地聽他們講,時不時吐幾個煙圈兒。
“說句不怕你們見怪的話。你們倆,說起來師範畢業,又拿到了大學文憑,但人際關系學還沒有入門!要是外人呢,我當然不會這樣講。我們既然是師生,又是親戚,我就直言不諱了。比方像今天晚上,假如你們是去求人辦事,就不應該空着手。”湯正源侃侃而談,對學生循循善誘,“花園鎮司法助理員也想去我那兒,他這次隻考了兩百五十多分,剛才還送來一條香煙呢!”
那是一條“阿詩瑪”,價值不過幾十元。因此,當王加根把口袋裡裝有一百元現金的信封掏出來擱到茶幾上時,動作比較優雅。
“這是幹什麼?我們這樣的關系,還用得着這個?”湯正源一個勁地推辭,“你們别誤解了我的意思。我隻是提醒你們,以後辦事要學滑一點兒。”
方紅梅也聰明起來:“錢不是給您的。我們隻是請您轉交給市司法局局長。”
“我們局長從來不吃這一套!”
兩個學生一下子陷入尴尬境地,感到非常為難。
湯正源悠閑自在地喝起茶來,僵持了半分鐘,又說:“不過呢,我送的東西,他還是會收的。”
再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王加根迅速把信封留下茶幾上,逃跑似地離開了五一飯店。
回來時的月亮好亮,夜色好柔和。王加根踩自行車也覺得格外輕松。想起紅包已經出手,他竟然樂不可支。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爾後幾天,當他們為生活費而發愁,不得不支取下月工資時,方紅梅又心疼起那一百元錢來,對王加根說:“要是你過了分數線,取得了律師資格,根本就不用求别人。這錢送得冤枉。”
“頭發長,見識短!”王加根責備道,“不就一百元錢麼?”
幾天後,《法制日報》公布了律師資格考試合格分數線:三百二十五分。
王加根的總分是三百二十一,差四分過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