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臨近,牌坊中學進入一年一度的新年聯歡晚會準備階段。
每天下午放學之後,各班都把課桌闆凳搬開,騰出場地排練文藝節目。方紅梅雖然不是班主任,這段日子卻成了學校裡最忙碌的人。各班争着搶着請她去當舞蹈教練,排練文藝節目。她也樂得屁颠兒屁颠兒的,帶着女兒一會兒這個教室,一會兒那個教室,進進出出,跑前跑後,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
“聯歡晚會上,我們兩人去跳雙人舞吧!”方紅梅興緻勃勃地對丈夫提議,“就跳《十五的月亮》。”
這首歌是方紅梅出門面授不在家時,王加根最喜歡哼唱的。好幾次,他在辦公室裡一邊批改作業,一邊清唱這首歌。坐在對面的黃老先生就打趣,說他唱得那麼動情,讓聽的人都要流淚了。
也難怪,夫妻分别,甯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歌詞似乎是專門為他和方紅梅而寫的。觸景生情,唱起來自然如泣如訴,感人至深。不過,在大庭廣衆面前跳雙人舞,他還鼓不起勇氣,笑着拒絕了老婆的提議。
“唉——”方紅梅略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她産生這種想法,除了想展示舞蹈才能以外,主要是想用跳舞來轉移丈夫的注意力。這段時間,王加根被調動的事情弄得萎靡不振,幹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她特别擔心,就想出了這麼個主意,沒想到他又不配合。
文藝晚會。元旦專刊。書畫展覽。賀年片滿天飛。新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厚。無論外界如何紅火熱鬧,王加根内心總是一片灰暗。
律師資格考試合格分數線公布後,他第一時間去孝天城找湯正源,打聽調動的事情。
湯正源答複:“雖然你沒有達到分數線,但三百二十一分這樣的成績,我們還是會用的。”
“謝謝湯老師!非常感謝!”
“正式調動可能有些困難,先借調吧!你回去等着,我這邊弄好了再通知你。”
返回學校後,他就開始了焦急的等待。每天都在擔心、悔恨、憂傷、抑郁和莫名的煩惱中度過,無時無刻不為調動的事情所紛擾。
牌坊中學的每一位同事,所有熟悉和認識他的親戚朋友,見到他就問調動的事情弄得怎麼樣了。問得他心煩、發慌、臉紅。想到如果調不走,會面對多少嘲笑和諷刺,他就不寒而栗。這事要是虎頭蛇尾地草草收場,他還有什麼臉面呆在牌坊中學!
方紅梅埋怨他不成熟、不穩重,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總是在事情沒有着落時,弄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
王加根自然也很後悔。
他恨自己心不設防,口無遮攔,城府不深,肚子裡裝不住一點兒東西。湯正源來牌坊中學那次,就不該把學校領導請到家裡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自己斷了後路,現在隻能硬着頭皮往前沖了。哪怕明知調動無望,也要滿懷希望地去争取。當然,他也想過重新再來。可律師資格考試每兩年舉行一次,今年沒有過關,兩年之後才有機會重新報考。下次報考的門檻兒會不會擡高?如果要求本科以上學曆,或者法學專業專科以上學曆,他連報考的資格都沒有!因此,他還是得争取借調,先擠進孝天城,到律師事務所工作再說。
借調不是憑考試,而是靠關系,王加根心裡特别沒有底。在孝天市司法界,除了湯正源,他沒有一個熟人,沒有其他的指望和依靠,隻能把所有的賭注,押在湯正源一個人身上。毫不誇張地講,湯正源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湯正源推辭或搪塞,那一切就完了。他等于白做了一場律師夢,和沒有參加律師資格考試一個樣。
想起來真是有點兒悲哀。忙乎了大半年,付出了那麼多,如今進城和改行的籌碼,隻剩下湯正源在他家裡的承諾。他拿什麼去敦促湯正源履行那句承諾呢?送完那一百元錢,家裡又囊空如洗,靠提前借支工資維持生活。他想去孝天城找湯正源,又不敢動身,因為身上沒有錢。倒不是出不起那幾塊錢的路費,主要是找别人辦事不能空着手——殘酷的現實教會了他這一點。因此,他隻能在家裡等待。靜靜地等待,痛苦地等待,等待湯正源那邊的消息。
一個月過去了,王加根既沒有收到湯正源的來信,也沒有見到湯正源本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還是去看看吧!這樣在家裡被動等待确實太折磨人。
湯正源上次來找你,是估計你能夠取得律師資格,又正好到花園鎮辦事,順便送個人情。結果你沒有過線,就什麼都不是了。全市第三名又怎麼樣?隻要沒有過線,所有的分數和名次就等于零,與沒參加考試一個樣。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指望湯大主任主動聯系你,那不是白日做夢嗎?簡直太天真了!
臨近春節,又到了自學考試報名的日子,王加根準備利用報考的機會去找湯正源。去他上班的律師事務所,不去他家裡,免得空着手難為情。去年下半年自學考試,他本來報了法學專業專科段,結果沒有去考試,白白浪費了四科的報名費。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兒後悔和心疼。當時剛參加完律師資格考試,感覺比較累,兩個多月的複習備考如同繃緊的琴弦,讓他幾近崩潰。除了累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自信能夠取得律師資格證書。
如果取得了律師資格,他又有大專學曆,拿不拿法學專科文憑就無所謂。可現在,事情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律師資格考試失敗了,而下一次律考,要等上兩年時間。如果這兩年完全不接觸法學,他之前學過的那些東西就會忘得一幹二淨。再說,律考時間緊張,自學和複習完全按照考試大綱進行,死記硬背,很多法學理論知識及法律法規條款,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沒有真正地學會弄懂。因此,他又想去參加法學專業自學考試,奔文憑的同時,拾遺補缺,融會貫通,為下一次律師資格考試打下良好的基礎。
到孝天市教育局辦理完自學考試報名手續,王加根就來到市第一律師事務所,見到了恩師湯正源,詢問借調的事情。
“已經向局裡打了報告,局裡還沒有回音。”湯正源回答。
“估計什麼時候有回音呢?”
“這個不好說。人事方面的事情,局裡要開黨委會研究。”湯正源顯然有點兒不耐煩,“你回去等着吧!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
王加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别人下了逐客令,繼續呆下去不合适,難為情,可就這麼離開,又有點兒不甘心。在家裡天天為借調的事焦慮,總想找湯正源了解情況,催催進度,現在好不容易來到孝天城,見到了湯正源,這樣三言兩語就被他打發了?但他又沒說這事不能辦,隻是說市司法局要開黨委會研究。流程沒有走到,有什麼辦法?你除了回家等待,還能提什麼要求?總不能要求湯正源去催促市司法局開黨委會吧!
正在王加根進退維谷,感覺非常尴尬的時候,湯正源突然轉移話題:“上次好像聽方紅梅講過,她弟弟在市副食品批發公司上班?”
“是的。她大弟财校畢業後分配在市副食品批發公司。”
“那我找他開個後門,不曉得行不行。”湯正源滿臉堆笑,“我想買兩瓶五糧液,吃年飯時喝。外面這種酒假貨特别多,在商店裡買不放心。讓你小舅子幫我買兩瓶吧!副食品批發公司進貨渠道正規,不會有假酒,而且價格比零售的便宜。”
“沒問題!呆會兒我就去找他。”王加根爽快地答應。
“你先問一下價格,我再給你錢。”
“什麼錢不錢的?兩瓶酒,算學生孝敬老師了!”
“那怎麼好意思!”湯正源笑容滿面地推辭,“錢一定要給的。”
“再說吧!”王加根趕緊起身,前往北正街去找他小舅子。
王加根沒有喝過五糧液,不知道價格。他平時喝得比較多的是散裝白酒,待客就買小黃鶴樓。小黃鶴樓是武漢生産的,每瓶一塊四毛一。五糧液多少錢一瓶?就算比小黃鶴樓貴十倍,也就十四塊多錢,兩瓶酒不到三十元。雖然這一數目相當于他半個月工資,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買兩瓶五糧液送給湯正源。
還是那句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當他到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找到敬文,問過五糧液白酒的價格,馬上驚得目瞪口呆:一百五十元一瓶!
兩瓶酒就得三百元。怎麼辦?他上哪兒去弄這麼多錢?
幹脆謊稱市副食品批發公司沒有這種酒,但這種說法無異于自欺欺人。副食品批發公司做的就是煙酒生意,怎麼可能沒有五糧液賣呢?那就如實相告,讓湯正源出錢。這樣做更不妥當。已經說好了買酒孝敬老師,現在又去找他要錢,别人會怎麼想?如果那樣做,借調的事情肯定泡湯。
王加根急得頭上都冒汗了。
敬文聽姐夫道出苦情,覺得這件事确實有點兒麻煩。他考慮的倒不是該不該花那三百元錢,而是擔心送了酒之後,借調的事情依然辦不成。按照他的推斷,湯正源對于借調王加根并無十足的把握。眼下的暧昧态度,實際上是在耍滑頭。律師事務所是隸屬于司法局的下設機構,隻是個股級單位,沒有人事調配權。湯正源表态信誓旦旦,實際上并不能拍闆。借調有沒有戲,取決于市司法局領導層。
“那他裝什麼大尾巴狼!總是把話說得那麼滿,顯得把握十足的樣子。”王加根義憤填膺地喊道。
敬文笑了笑:“現在的人在社會上混,都是這德行。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能力差,讓别人瞧不起。辦不成的事情,偏要說能辦成,讓别人有求于他,騙财騙色,撈取各種好處。”
為了論證這一觀點,他還現身說法,提到了剛剛發生的一件事。
前不久,他們公司采購了一千箱白酒。供貨方是四川的一家小酒廠。酒廠老闆三十出頭,特别精能,人送外号川耗子。貨發出來之後,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遲遲不肯付款,說是公司賬上沒有錢,要等酒銷完了再結算。川耗子千裡迢迢來到孝天城,住在向陽旅社,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希望拿到貨款。一個星期過去了,他身上的盤纏都快花光了,還是沒有要到一分錢。
有一天晚上,川耗子突然提着兩瓶西鳳酒走進了敬文的宿舍。
見有客人來訪,敬文比較詫異,也感到有點兒難為情。他的宿舍太髒了,地上滿是煙頭、廢紙屑和闆栗殼,桌子被書籍、牙膏、牙刷、洗發水、開水瓶和茶杯擠得滿滿的,床上的被子沒有疊,裹成一團,被裡和被面脫線了,露出裡面的白棉絮。床上亂扔着髒衣服、臭襪子、瓜子、糖果和衛生紙。
他把唯一的椅子讓給客人坐,自己站在床邊。
川耗子當然是為貨款來的。他不知從哪兒聽說,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經理特别喜歡方敬文。病急亂投醫,就求到了敬文門上。
川耗子摸到的信息還算比較準确。
敬文身高一米八二,長得帥氣,性格開朗,為人豪爽,腦瓜子又活泛,還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文筆也不賴,剛上班就被安排在市副食品批發公司辦公室搞行政。他每天早上班、晚下班,周末加班加點,對領導唯命是從。不管是不是職責範圍以内的事情,哪怕是領導的私事,都搶着去做。很快,就得到了公司經理的賞識,被任命為公司機關團支部書記。得知敬文還沒有談戀愛,公司經理又牽線搭橋,把親侄女李華介紹給他當女朋友。
雖然有這層關系,但涉及到公司業務往來,特别是支付貨款方面的事情,敬文知道他說不上話,幫不上忙。即便他出面,公司經理也不會買他的賬。不過,在川耗子面前,他卻沒有講實情,反而宣稱他是公司經理的侄女婿,隻要他去求情,絕對沒問題。
川耗子喜出望外,又跑到外面去買了兩條“紅塔山”香煙,托敬文轉交給市副食品批發公司經理。
敬文高枕無憂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裝出非常遺憾的樣子,對川耗子說,他找過經理了,好話說了一籮筐,經理就是不答應。
“這些煙酒還是退還給你吧。”他裝模作樣地川耗子說。
川耗子堅決不收,一口一聲“來日方長”,把東西都留下了。
說來也巧,僅過了兩天,孝天市副食品批發公司答應支付貨款。
川耗子以為是敬文的功勞,臨回四川時,又買了件雪花呢大衣,送給敬文作紀念。
“從川耗子找我,到他離開孝天城,我其實什麼也沒做,他卻把我當成大恩人。”敬文洋洋得意地說,“沒費吹灰之力,就得了兩瓶酒、兩條煙和一件呢子大衣。如果我一開始就拒絕川耗子,說我沒能力辦成這件事,川耗子怎麼可能送我這些東西?”
王加根眼睛瞪得溜圓,好像突然間不認識敬文,開始對小舅子刮目相看了。
“在你借調這個問題上,湯正源采取的策略,和我完全一樣。”敬文繼續侃侃而談,“市司法局會不會借調你,他其實是黑的。既拿不準,也幫不上忙。他不明确告訴你這一點,就是想從你身上撈好處。讓你有求于他,向他進貢。過一段時間,如果市司法局同意了,他就會把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如果司法局沒同意,他就會說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無奈位卑言輕,沒能辦成,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王加根聽到這裡,後脊背一陣陣發涼,心灰意冷地說:“既然是這樣,我幹脆不送他酒了,或者讓他自己掏錢買。”
“這肯定不行!”敬文馬上表示反對,“雖然湯正源不能實質性地幫你忙,但你絕對不能把他得罪了。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讓他不痛快,他就可能爛你的□□兒,在市司法局長面前說你的壞話。要是那樣,事情就完全泡湯了,一點兒希望也沒有。這酒不僅要送,而且要送得有水平,不動聲色,不能讓他看出你的内心活動。更何況,如果你将來借調成功了,還要在他手下做事。為兩瓶酒得罪頂頭上司,那樣做太不明智,也太不合算了。”
王加根聽到這兒,感覺騎虎難下,身不由己了。
從孝天城回家後,他對老婆講了湯正源托他買酒的事情。
方紅梅比較贊成敬文的觀點,認為應該想辦法買兩瓶五糧液,無償送給湯正源。
“錢呢?”王加根問。
“找你爸媽借!”方紅梅果斷地回答,“你爸把王李村的房子賣了,手裡攢着五千多塊錢,總不會連三百塊錢都不借給我們吧!還有你媽,打起官司來總是大把大把地燒錢。現在我們有難處,也是為了你個人的前途,她總不至于見死不救吧!”
王加根沉默了,顧慮重重:“我不想與他們有經濟上的瓜葛,也不想讓他們為難。算了,不勞煩他們了,還是找學校借吧!”
“不行!”方紅梅堅決反對,“到學校借錢每個月又得扣工資,個個月搞得緊巴巴的,還要看别人的臉色。什麼叫不想與他們有經濟上的瓜葛?他們是你爸媽,你是他們的兒子。父母與兒子之間就不能互相幫點兒忙?他們将來老了,未必就不找我們?”
王加根無言以對。
“你給爸媽各寫一封信,告訴他們眼下遇到的困難,說明借三百塊錢的用途,看他們是什麼反應!”方紅梅不由分說地吩咐道。
看來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王加根隻好按老婆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