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份,鄒肖村接連發生盜竊事件。被盜的多半是臘肉、臘魚、香腸之類的年貨,也有準備過年穿的新衣服,以及自行車、手表之類的貴重物品。
牌坊中學也未能幸免。
趙乾坤的宿舍門鎖被撬,他給女兒買的電子琴和熨衣服的電熨鬥被偷走了。鄒貴州宿舍的窗戶玻璃被砸了,鋼筋撬掉好幾根,堆放在他宿舍的十幾扇新木窗被洗劫一空。王加根有天早晨起床後,準備到後院子小便,驚奇地發現屋檐下的雞籠不見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屏住呼吸在後院裡到處尋找,沒有。他又跑出家門,到學校外面尋找。結果,在圍牆附近的稻田裡發現了被摔壞的空雞籠——十幾隻雞卻無影無蹤了。他垂頭喪氣地返回家裡,心裡一直在罵那盜賊,恨得牙齒癢癢。不過。同時又有點兒慶幸,慶幸昨晚沒有把臘魚臘肉晾在後院子。不然的話,年貨又得重新置辦。
“離開!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方紅梅吓得面色蒼白,氣得渾身發抖,驚慌地叫喊起來,“要是晚上來幾個蒙面大盜,我們一家人的性命都難保。”
王加根也有同感。
這樣孤孤單單地守在校園裡,一到放假就看不見人影,他們的人身安全确實沒有保障。但是,想離開又談何容易?分明有當律師的好機會,又錯過了。唉!我為什麼不争口氣?為什麼要提前交試卷?為什麼不多檢查一遍?五本試卷多考四分,稍微仔細一點兒是完全可能的。如果取得了律師資格,我不是就能夠穩穩當當地調進孝天城?太可惜了。他又開始懊悔,埋怨自己。
“爸媽那邊兒還沒回信?”方紅梅突然問。
王加根搖搖頭,說:“應該快了。以往都是一個星期左右。”
兩封信是同時寄出的,五天了,還沒有回音。
第六天,王加根收到了白素珍郵來的彙款單,三百元,正好是他信中提到的數目。附言欄裡還說,她今年有可能回湖北過春節。
有了錢,王加根就趕緊去孝天城。找敬文買了兩瓶五糧液,送到湯正源家裡。
湯正源假模假樣地推辭,最後還是笑納了。
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五。坐在從孝天城返回花園的火車上,王加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兩顆“手榴彈”扔出去了,也不知能否聽到響聲。三百元錢,相當于他半年的工資,就這麼送給了别人,想起來還是有點兒心疼。這次送五糧液,與上次送一百元錢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上次送出去,他感到快樂無比;這次送過之後,卻是淡淡的憂傷。金額懸殊是其次,主要是對前景的預想不一樣。上次比較樂觀,覺得送過錢之後事情就能辦成;這次恰恰相反,東西是送出去了,事情能否辦成還是個未知數。還有一點讓他感到吃驚的,就是觀念變化。
這麼些年來,他一直痛恨拉關系、走後門,對那些靠請客送禮辦事情的人嗤之以鼻,沒想到他也會成為這樣的人。以前他并不知道什麼是好煙好酒,如今見識了“阿詩瑪”“紅塔山”“茅台”“五糧液”這些奢侈品。他甚至有點兒後悔開竅得太晚了。如果早一點兒開竅,拉下面子,狠狠心,在處理人際關系方面多花點兒本錢,說不定小說早就發表了,工作早就調動了。環境改變人,或者說,是環境逼着人去改變。這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似乎沒多大關系。
我隻是想憑本事換份工作。孝天市法律工作者那麼匮乏,我又具備從事法律服務工作的能力和水平,按說這是很正常、很簡單的事情。對用人單位同樣有好處,但他們就是不用你,逼着你去走歪門邪道。這些道理上哪兒說去?
回到牌坊中學的家裡,加根意外地見到了王厚義、胡月娥、加葉和加花。他的第一反應,以為他們是送錢來的,因此心頭一熱,暗自驚喜。難怪沒有收到父親的回信,原來是準備送錢上門。
“我們今天早上從潛江動身。打算先去一趟王李村和胡家灣,然後在你這兒過年。”王厚義見到兒子,興奮地通報行程安排。
聽到這兒,王加根沒有吭聲,心裡卻在打鼓。因為母親白素珍寄錢來時曾留言,說有可能回湖北過春節。如果父母這對“冤家”在牌坊中學相遇,今年春節可就熱鬧了!弄不好又要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他暫時沒有把自己的顧慮說出來,免得掃了父親的興,以為是他不樂意留他們。
王厚義帶來了糍巴、豆絲、腌辣椒、鹹蘿蔔條,還有一塊臘肉和兩條幹魚,一樣樣地從蛇皮袋子裡拿出來,擺在客廳的地面上,臉上充滿了驕傲和自豪。
王加根把這些東西收進櫥櫃,又進廚房幫方紅梅做飯。
晚餐的氣氛還是挺好的。加根和王厚義喝白酒,方紅梅和胡月娥喝紅酒,三個小朋友喝橙汁,其樂融融。
因為王厚義一直沒提借錢的事,方紅梅試探地問:“加根上星期給您寫了一封信,不知您收到沒有?”
“沒有啊。”王厚義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轉過頭問王加根,“你給我寫信了?怎麼沒有收到呢?會不會是郵局的人弄丢了?現在這些送信的,一點兒責任心也沒有!”
“弄丢倒不會弄丢,說不定是耽擱在路上,還沒有送到我們那兒。”胡月娥跟着推測。
方紅梅的臉色陰沉下來。
她懷疑王厚義和胡月娥一唱一和,裝聾作啞,玩老把戲,于是直截了當地說:“加根是想向您借錢。他正在找人幫忙跑調動,要花錢。”
緊接着,她又把王加根考律師和跑調動的情況,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強調了這次調動的重要意義和緊迫性。
“這是好事情!”王厚義聽了也很興奮,“要是能夠改行當律師,又能夠調進孝天城,肯定比現在強得多。欣欣将來也有地方上幼兒園。跑調動得花多少錢?”
“得花多少錢還不清楚。”方紅梅說,“眼下急需三百元。”
王加根馬上解釋道:“這錢我們已經借到了。”
“什麼借到了?你能肯定送過那兩瓶五糧液,事情就一定能夠辦成嗎?”方紅梅惱怒地瞪了丈夫一眼,不由分說地搶白,“接下來還要找司法局長。就算司法局長同意了,還要找市教育局和鄉教育組領導,花錢的地方還多着呢!”
王加根又啞口無言。
見此情景,王厚義不得不表态。他說,調動工作是大事情,該花的錢還是得花。三百元錢不是個小數目,他一時也拿不出來。賣房子的錢在銀行裡存了死期,是厚道幫忙辦理的。等他回潛江之後,去找厚道,看能不能想辦法取出三百塊錢來。
“這幾千塊錢是賣房子得來的,是祖業,我不想輕易去動用,免得背上敗家的罵名。”王厚義再一次聲明。
方紅梅說:“我們隻是暫時借用,将來會一分不少地還給您。”
“對了,還有一件事差點忘記告訴你們。”王厚義望着加根說,“你三叔馬上要調到武漢市,好像是在漢南區宣傳部當什麼官兒。你給他寫一封信,把話說軟和點兒。說不定他将來能幫你們一些忙。聽話,學聰明一點兒,不要總是那麼犟。”
王加根沉默不語,沒有接茬兒。
家裡一下子多出四個人,晚上睡覺成了大問題。現有的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肯定睡不下七個人。
王加根把隔壁教室門打開(鑰匙放假前他就要到手裡了),四張桌子拼成一張床。方紅梅在上面鋪上棉絮和床單,又上了兩床被子,過夜的問題隻能這樣對付了。
厚義夫婦和加葉加花在教室裡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們就去了王李村,說好臘月三十趕回牌坊中學吃年飯。
在他們離開的這幾天,家裡重歸于平靜和安甯,但王加根一直心神不定,每天都如履薄冰。他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如果母親和繼父突然回來,他就扯個借口去一趟王李村,讓王厚義那一波人再不要到牌坊中學。但是,直等到臘月三十,厚義月娥他們返回來,白素珍那邊仍然沒消息。
或許,母親不會回來了吧?就讓父親他們在這兒歡歡喜喜過個年?可是,萬一母親除夕或者大年初一回來了呢?她這人向來想起一曲是一曲,不按規矩出牌,完全有這種可能性。奶奶去世的那一年,她不就是大年三十回的王李村?
吃年飯的時候,王加根還是向父親和繼母道出了他的苦衷,說白素珍有可能這兩天從保定回來。
王厚義胡月娥一聽,臉色霎時變得鐵青。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對加根和紅梅說,既然是這樣,他們就不在這兒過年了,還是去胡月娥的娘家胡家灣。在胡家灣玩幾天之後,直接回潛江。
王加根有點兒過意不去,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隻能這樣了。”方紅梅抱歉地說,“并不是我們要趕你們走。大過年的,實在是不願意看到大家鬧得都不愉快。”
話說開之後,王厚義和胡月娥開始清理東西。
王加根從書櫃裡拿了一大把鉛筆和幾個作業本,送給加葉和加花,又給了她們壓歲錢。然後推上自行車,送他們去花園汽車站。
眼看他們爬上長途汽車,王加根心裡非常難受,覺得父親他們也确實可憐。興緻勃勃地從潛江跑回孝天,結果連個落腳安身的地方都沒有。可轉念一想,這又能怪誰呢?還不是因為你們把王李村的房子賣掉了!怨恨再次湧上他的心頭。
打發走了父親和繼母,王加根就等待着母親出現。可是,一直到年過月盡,寒假結束了,白素珍還是沒有回。
這期間,他們先後去了白沙鋪和方灣,還到孝天城去給湯正源拜了年。關于王加根借調的事情,湯正源依然說沒有消息,叫他耐心等待。
大約過了一個半月,王加根有天在辦公室裡翻閱報紙時,突然興奮地大叫了一聲。《孝天報》上面刊載有最近一期的《槐蔭文學》作品目錄,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他的小說《男人的眼淚》!
加根的驚叫聲把辦公室裡的教師都吸引了過來。
看過報紙上的作品目錄,大家贊不絕口,都想盡快讀到這篇小說。
“樣刊這兩天應該就會寄過來。”加根把握十足地說。
“說不定花園郵局就有賣的!”甯海濤急不可耐,“你去買兩本回來給我們看看。”
王加根于是向學校領導請假,騎上自行車就往花園鎮街上跑。
花園郵局報刊零售部果然有這期雜志賣!
他買了十本,坐在長條椅上浏覽了一遍。《男人的眼淚》刊登在這期雜志的頭條位置,一萬多字,基本上沒怎麼改動。看着變成鉛字的小說,他心裡真如喝了蜂蜜一般。
回到學校,十本雜志很快就被同事們搶走了。
辦公室即刻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開始專心緻志地閱讀。沒有搶到雜志的教師,就站在别人身邊,一起看。他們時而斂聲屏氣,時而議論紛紛,時而面色凝重,時而仰面大笑。
“寫得太好了!道出了我們這些窮教師的心聲。”
“教師地位太低了,難得有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加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老婆總是埋怨我沒用。加根為天下當教師的丈夫喊冤叫屈,讀起來讓人覺得特别解氣。我要把這本雜志帶回家,讓我老婆好好地看一看。”
“這篇小說發表真是一件大喜事!要好好慶祝慶祝。晚上去加根家喝酒。”
……
放學後,十幾個教師都湧到王加根家裡。他們有的在學校食堂打好飯菜,端着碗,提着筷子過來,就是為了湊個紅火熱鬧。
方紅梅把家裡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炒了七八盤菜擺在飯桌上。
王加根提出一塑料壺散裝白酒,又忙不疊地給同事們發煙發糖,比結婚生孩子還要開心。
錄音機打開了,播放着時下正流行的歌曲《媽媽的吻》。
欣欣興奮地跑進跑出,高興得手舞足蹈。
是該熱鬧一下!痛痛快快地喝一頓!這樣的好事情,人一生能遇上幾回?别人想借這樣的機會請客都不可能!唯一的遺憾是,家裡小鍋小竈,房屋窄小,不可能把學校的教師都請過來。
酒喝到興頭上,大家都說要買這本雜志,永久收藏。有的還說要向學生們推薦,讓他們訂閱和購買。
第二天,幾個班主任都向王加根通報學生訂購雜志的數量。有的把錢都收好了,加起來有一百二十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