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一大捆雜志走出《槐蔭文學》編輯部,王加根沒怎麼多想,就決定步行前往書院街,到市第一律師事務所去找湯正源。
來孝天城的行程出發前就想好了,目的就兩個:購買雜志,打聽借調的事情。
走進律師事務所,他直接前往主任辦公室。
門開着,湯正源正坐在真皮轉椅上看報紙。
“什麼書啊?買這麼多。”湯正源好奇地問,“複習資料?”
王加根把那捆雜志擱在茶幾上,從裡面抽出一本,顯出非常慎重和虔誠的樣子,雙手捧着呈送給湯正源。
湯正源接過雜志,漫不經心地翻開。
“喲嗬!《男人的眼淚》,王加根。”湯正源興奮地叫了起來,“你的小說發表了?還是第一篇,頭條!”
王加根腼腆地笑了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錯不錯!真是才子啊!”湯正源翻看着雜志,贊不絕口。
王加根坐在沙發上,耐心地等候湯老師閱讀他的大作,發表意見。湯正源卻把雜志合上,放到桌上,說是要帶回家慢慢欣賞。
“這篇文章能得多少稿費?”湯正源突然問。
王加根雙手一攤,表示一個銅子兒也沒有收到。
“沒關系!名利名利,先争取出名,出了名之後就不愁利了。”
聽過這句話,王加根感覺特沒意思,于是轉移話題,問借調的事情怎麼樣了。
湯正源臉上即刻晴轉多雲,不無遺憾地說:“局裡開會研究過了,沒有通過。”
王加根的臉色變得蒼白。
“我的确作了最大的努力。”湯正源非常真誠地說,“但司法局有個硬杠杠,借調系統外人員,必須有律師資格證書。唉,你要是多考四分就好了。”
王加根的情緒從沸點跌落至冰點,剛才的激動和興奮倏忽間消失,如遭雷擊一般,坐在那兒默不作聲。
“完全沒有希望?不能再努力努力?”良久,他又可憐巴巴地問。正如一個落水的人,希望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湯正源非常肯定的搖了搖頭,又鼓勵道:“下一次律師資格考試,好好考。”
說完這句話,他就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水,又拿起《槐蔭文學》雜志,一頁一頁地往後翻閱。
王加根知道,繼續坐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就站起身告辭,拎起茶幾上的那捆雜志,失魂落魄般地走出了律師事務所。
沿書院街向一路公交車站走的時候,他神情恍惚,臉上痛苦地抽搐着。雖然這是早就應該預料到的結果——方敬文明白無誤地告訴過他,但他一直希望事情向好的方面發展,對借調寄予莫大的期望。現在期望破滅了,敬文的話得到驗證,他才如夢初醒。
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是在自己騙自己,明知前景渺茫,卻偏要做無謂的努力。回想起參加律師資格考試這半年多的經曆,如同做了一場夢。現在夢醒了,他卻很難回到從前。畢竟已經動了改行和調動的心思,付出了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花了好幾百塊錢,還鬧得滿城風雨。如果調動失敗的消息傳播出去,牌坊中學的領導和同事們會是什麼反應?社會上熟悉和認識他的人會是什麼反應?親戚朋友會是什麼反應?想起這些,他不寒而栗,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
走自己的路,讓别人去說吧!他想起了但丁的這句名言。對!不管别人說什麼,隻當自己耳聾了,聽不見。隻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安心教書。他又不是沒工作——教師窮是窮點兒,但起碼的溫飽問題還是能夠解決。全國中小學教師上千萬,大家都不是這樣在過麼?
牌坊中學的教師,包括校長肖玉榮,為了保住飯碗,還在想方設法奔文憑。讀電大,讀函授,參加自學考試,每次考試過關後還樂得屁颠兒屁颠兒的。他王加根已經取得大專學曆,方紅梅馬上本科畢業,兩人書又教得不錯,在學校和社會上受人尊敬。他們夫妻恩愛,相敬如賓,欣欣活潑、可愛、健康、聰明。這樣的小家庭讓多少人羨慕!改不了行,就繼續當教師;進不了城,就在農村生活。
哪裡的黃土埋不得人!
不過,想起老婆和女兒,他又顯得底氣不足。老婆肯定在家裡坐立不安,翹首以待。他不忍心目睹老婆那雙殷切期待的眼睛,更害怕聽到她滿腹牢騷的怨言。還有女兒。再過十幾天,欣欣就滿三歲了,去哪兒上幼兒園?以後上小學又怎麼辦?
回到家裡,他頹廢的情緒讓老婆猜出了緣由:“是不是調動的事情沒戲?”
他沉默不語。
“沒關系!明年再考。”方紅梅顯得非常豁達,安慰道,“明年憑本事取得律師資格,讓湯正源再到家裡來請你!”
“就算他來請我,我也不去他那兒了。老子直接去地區律師事務所!”王加根任性地吼道,火氣仍然沒有消,“媽上個禮拜寫信來,也是牢騷滿腹,說湯正源不是東西。媽把王李村的房産官司委托給他代理,交了兩百塊錢代理費,又按照湯正源的意見,向楊崗法庭交了兩百塊錢案件受理費,結果案子到現在還沒開庭。媽上次回來,帶了兩瓶西鳳酒和一條大前門香煙送給湯正源,可他對這起案子根本就不上心。媽回保定後,寫了好幾封信給他,他一封信也沒有回。”
五月下旬,王加根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那人自稱是孝天師範專科學校的學生,叫梁雯。
梁雯在信中說,她在學校圖書館裡翻閱報刊時,無意間讀到了小說《男人的眼淚》。結果,讀得淚流滿面。她非常感動,完全被這篇小說征服了。來信長達七頁,除了對小說及作者的贊美,還作了自我介紹。她說自己讀的是中文系,也有舞文弄墨之愛好,還喜歡運動,是學校排球隊的主力隊員。她最佩服的人,是台灣女作家三毛和中國女排隊長張蓉芳。她還問王加根,《男人的眼淚》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創作的?文中所述是否實有其事?虛構的成分占百分之幾?
這些問題真不好回答。
文學作品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讀中文系的梁雯肯定是非常清楚的。她之所以如此探究,其實關心的是王加根的家庭。《男人的眼淚》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對教師夫妻,他們由恩恩愛愛到分道揚镳,其間經曆了纏綿悱恻、催人淚下的感情波折。
王加根覺得,與讀者談自己的家庭是很無聊的事情,于是借用電視屏幕上經常出現的那句套話回複:内容純屬虛構。
梁雯對這種回複顯然不滿意,認為王加根是在敷衍。她的理由是,沒有切身感受和生活體驗,小說不可能寫得那麼逼真、那麼感人至深、那麼催人淚下。她嗔怪王老師是個“不誠實的孩子”,說她很有可能會到牌坊中學實地考察。
王加根認為梁雯是在開玩笑,沒當做一回事,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到了星期天,梁雯竟然真的來到了他家裡!
那天方紅梅恰好不在家。她與王加根鬧别扭,周六下午獨自回娘家了。至于鬧别扭的原因,是為送禮的事情引進的。
敬文與李華戀愛後,感情與日俱增,導緻女方懷了孕。情勢所迫,不得不把結婚的事情納入議事日程。弟弟在結婚,姐姐肯定要送禮。在送多少禮金這個問題上,王加根與方紅梅産生了分歧。
因為考律師和跑調動,他們家陷入嚴重的經濟危機。花光了全部積蓄,還向白素珍借了三百元錢。王厚義春節期間來牌坊中學時,曾承諾回潛江之後郵三百元錢給他們,卻一直沒有兌現。考慮到借調的事情被湯正源判了死刑,王加根不準備為這事再去花冤枉錢,也就沒有寫信催問他父親。他們繼續節衣縮食,勤儉持家,努力攢錢。春節過後的這幾個月,家裡的金融資産又累積到了五百多元。
依照孝天城及花園鎮周情搭禮的标準,普通朋友或同事之間,遇到婚喪嫁娶這類事情,通常都是送五元錢或者十元錢。如果有親戚關系,另當别論。送幾十塊錢或者百把塊錢都有可能,各人根據自己的經濟情況來定。不過,禮錢超過一百元比較罕見。畢竟,當地收入和消費水平擺在那兒。
考慮到敬文參加工作時間不長,王加根狠了狠心,主動提出送兩百元錢。家裡餘下的那點錢,他在心裡已有安排:要麼償還母親那三百元借款,要麼留給方紅梅暑假面授學習帶走。這次面授非同以往,是畢業前的最後一次。要搞畢業典禮,學員之間要互贈禮品,還要照相留戀,自然得多帶些錢。
“兩百?”聽過王加根慷慨解囊的設想,方紅梅一臉嘲弄,“敬文早就開了價碼,最少五百!”
“憑什麼?搶錢嗎?”王加根火冒三丈,據理力争,“有他這樣的嗎?結婚居然向别人下達送禮指标!要不要臉?有沒有一點兒廉恥感?我們又不是百萬富翁,五百元錢全部給他,借媽的錢拿什麼還?你暑假面授學習怎麼辦?”
太氣人了!從結婚到現在,他們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用舍不得用。搞自學要花錢,撫養孩子要花錢,前幾年還帶着敬武讀書。好不容易積攢了幾百塊錢,遇上臘梅上自費中專要他們支援,一夜之間變成窮光蛋。現在這五百多元錢,是從牙齒縫兒裡省出來的,外面還有三百元欠賬,敬文竟然獅子大開口,要把五百元全拿走!哪有這樣的事情?
敬文怎麼把我家的底細摸得這麼清楚?肯定是方紅梅透的信兒。吃裡扒外的東西!心裡隻有她娘家人,從來不顧及我的小家。既然是這樣,你何必要結婚?留在你父母身邊當老姑娘,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不就行了?還總是嫌棄我家,說我父母不通人性。我也是人生父母養,參加工作這麼多年,為家裡盡了什麼義務?還總是與師範的女同學比,與一起參加函授的女學員比,覺得吃的穿的用的不如人。我限制你花錢了嗎?我讓你縮手縮腳了嗎?自己扼苦自己,其實就是想省下錢來貼你娘家!平時買菜一分錢兩分錢就與别人争,送錢給你弟妹時,拿幾百塊錢連眼都不眨一下!隻想到當孝女,從來不考慮你還有一個老公,還有一個親生女兒。媽的個巴子,娶這樣的老婆,還不如當光棍漢!還不如我一個人撫養欣欣!
争吵的結果,是雙方各退一步:留一百塊錢家裡用,送四百塊錢給敬文。白素珍那三百元借款,以後慢慢還。至于方紅梅暑假面授的花銷,也不存在問題。因為暑假面授七月中旬才開始,這期間他們還可以領兩個月的工資。昨天下午,方紅梅揣着四百元現金,去了方灣菜園子村,說是提前把禮錢送了,讓敬文好安排過客的事情。
加根見門口站着一個陌生少女,很是詫異。
“我叫梁雯。”來人自我介紹,又問,“你是王老師吧?”
王加根微笑着點點頭,熱情地邀請客人進屋。
梁雯莞爾一笑,大方地走進客廳。看見小欣欣,她還彎下腰,把小家夥抱了起來。
“我老婆回娘家了,家裡就我們父女倆。”王加根主動告知。
梁雯沒有接話茬,逗了一會兒欣欣,就被隔間的書櫃吸引了。
“這麼多書呀!”她翻動着書櫃裡的文學名著,兩眼放光,非常驚喜的樣子。
王加根笑着說:“随便看!”
“我更想看王老師您寫的東西。”梁雯把翻動過的書重新擺整齊,面向王加根,“能不能把您發表的其他文章給我看看?”
王加根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人。難得碰到如此熱心的讀者,況且文人大多喜歡在外人面前顯擺顯擺。他拿出作品剪貼本和幾本雜志樣刊,交到女大學生手裡。
梁雯如獲至寶,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她看得那麼認真,再也無暇顧及身邊的人和事了。
王加根見此,非常欣慰,微笑着走進廚房,開始籌備午飯。欣欣本來一直圍在梁雯轉,後來見她隻顧看書,就一個人去後院子玩了。
家裡來了客人,又沒辦法去街上買菜,王加根隻能傾其所有,把家裡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加上後院子種的菜和雞下的蛋,午餐算不上豐盛,卻傾注了他的全部熱情。
梁雯非常感動,口裡卻沒有說出來。吃飯的時候,話題始終沒有離開文學。得知王加根剛剛完成一部中篇小說,她便吵着嚷着要看,理由是必須先睹為快。
王加根有所顧慮,沒有拿出來。
飯後,梁雯起身告辭,準備坐下午的汽車趕回孝天城。臨出門時,她再次提到那部中篇小說手稿,希望能夠帶到學校去閱讀。
王加根顧慮重重地走進隔間,從寫字台抽屜裡拿出一摞手稿,正在猶豫給不給的時候,梁雯突然從他手裡搶過手稿,裝進自己的皮包,微笑着離開了。
“放心!看完後我會郵寄給您的。”
王加根有點不悅,但也無可奈何。
自此,隔三差五他就會收到梁雯的來信。無論他回信與否,梁雯都會主動寫信來。她談文學,談排球,談象牙塔裡的校園生活,談她的家庭和朋友,談女大學生宿舍的趣聞……寫信的形式五花八門:有時長篇大論,有時短如電報,有時是詩歌,有時是文言,有時在賀年卡上随便寫上幾句,有時還配有插圖。
王加根偶爾也回信,但比較簡單,純粹是禮節性的應付,沒有梁雯那樣的激情和雅興。他索要那部中篇小說手稿,梁雯卻總是推說還沒有看完。大約過了半個月,手稿終于郵寄過來了。
王加根打開一看,面目全非:一百多頁手稿,是被撕成碎片之後,再用透明膠一頁一頁地粘貼好的。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弄成這樣?
他感到非常納悶兒。
兩天後,收到了梁雯的來信。信中說,有一個周末,她帶着小說手稿回黃陂老家閱讀。沒成想,那稿子落到了侄兒手裡。四歲的侄兒拿起手稿就撕,把那本稿子變成了一堆紙花。
她氣得大吼大叫,第一次打了侄兒的屁股。
返回學校後,她買了兩卷透明膠,從那堆紙花中清理出碎紙片,一頁一頁地粘好。這項工作多半是在學校圖書館裡進行,耗費了她兩個星期的課餘時間……
捧着小說手稿和來信,王加根心裡如同翻倒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自結婚以來,方紅梅對他的文學創作很少過問,也很少看他的小說初稿。有時,他硬把稿子塞給老婆,老婆浏覽時也是一目十行,再也不像在師範學校讀書時那麼認真,更不會提什麼建設性意見,明顯是在敷衍他。現在突然冒出個女大學生,如此珍惜他的勞動成果,他自然非常感動。一個人最大的快樂,莫過于他的勞動得到别人的認可和尊重。梁雯的崇拜和尊敬,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王加根很動情地回了一封信,傾訴内心的委屈和苦悶,透露眼下不如意的處境和矛盾。
梁雯馬上回信安慰,對王老師“願作綠葉”“甘為人梯”的無私奉獻精神予以肯定,表示堅決支持王老師的正确選擇。她還說,大學畢業後,争取到牌坊鄉任教,與王老師成為“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王加根勸梁雯不要意氣用事。在畢業分配尤其是職業選擇問題上,一定要慎重。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子,應該有一個更遠大、更美好的前程。就算當教師,也應該争取留在大城市,怎麼能夠申請到牌坊鄉這樣的農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