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科長安慰道,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隻怪社會風氣不好。弄虛作假,欺上瞞下司空見慣。
“我在市法院工作的時候,有一個婦女來告狀,想繼承她養母的遺産。那婦女是河北保定人,名字很好記,叫白素珍,與《白蛇傳》裡的白娘娘一個讀音兒。如果依照法律,這場官司她肯定赢。但如果她赢了,被告人一家四口就沒地方住,無處安身。結果,法院院長提前給我們打招呼,叫我們不要受理白素珍的案子。官司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她主動放棄。我要表達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沒有絕對公平。地方保護主義,維護社會穩定,同情弱勢群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習慣勢力都不可避免,因此沒有必要太較真。”
聽到這兒,輪到王加根目瞪口呆。原來楚科長就是白素珍多次提到的楚法官!這也太巧了。
王加根沒有挑明他與白素珍的關系,繼續談調動:“那接下來我應該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辦?隻有等着呗。”楚科長無奈地回答,又安慰道,“這事你也不要怕。我估計,市教育局不敢把你怎麼樣。畢竟你寫的是事實,并沒有說假話。加上這事市勞動局和市人事局都審查過了,他們不可能全盤否定。别看市教育局領導咋咋呼呼叫得歡,其實都是裝腔作勢吓唬人。就算你的聲明登不出來,他們也會想其他辦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不了了之。”
王加根說,他還是去報社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孝天報》社編輯部,他見到了社會新聞版的責任編輯。
“這條新聞在社會上影響較大,讀者的關注度也很高。”責任編輯聽過王加根的介紹,對他的文章表示肯定,“收到你的來信,我們專門派記者到牌坊鄉和季店鄉進行了調查,報道内容基本屬實。至于時間、地點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并不影響報道的核心内容,所以,我們認為沒有必要刊登那條聲明。”
王加根有苦難言,懇求責任編輯刊登那條聲明。
責任編輯顯然不高興,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報上出現假新聞,我們是要受批評的,還要扣獎金。”
王加根不便道出事情原委,隻得無奈地離開。
回到牌坊中學,見到校長,他如實相告:報社登聲明的希望不大。
肖玉榮的臉色非常難看。
接下來的幾天,牌坊鄉教育組領導走馬燈一樣地來找王加根。催他,向他通報情況,說市教育局馬上就要收回撫恤金批複,問報社那邊兒有沒有消息。
“現在我們還瞞着死者家屬。如果鄒發松的父母拿不到撫恤金和生活補助,又知道是你造成的,後果不堪設想。”這些人每次來,都對王加根提出警告和威脅。
“聽說你要調市政法委?”劉福民有一次突然這樣問,“你到哪裡去我們管不了!但話必須說清楚,新聞報道的事情不處理好,你的什麼事也辦不成!市教育局汪局長昨天打電話通知我,要派工作組到我們鄉調查。你這件事不是小事呢!現在搞得全地區教育界沸沸揚揚。市教育局幾乎一半兒的股室要挨黴!你捅了這麼大的婁子,就想拍屁股一把灰走人,沒那便宜的事!”
真是天大的冤枉!
王加根向劉福民解釋,調動之事早在鄒發松出事之前就開始辦理了,不存在他有意捅婁子。
“我管不了這些!反正你必須盡快讓聲明見報。不然的話,鄉教育組不會同意你調出!”劉福民态度非常蠻橫。
王加根想說,報紙又不是我辦的!怎麼可能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想怎麼登就怎麼登?
不過,他還是克制住情緒,答應繼續去做報社的工作。
應付走那些可惡的說客,方紅梅又開始埋怨王加根:“機會是你創造的,也是你斷送的。都是寫東西惹的禍!”
作為最後的努力,王加根給《孝天報》社編輯部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說明申請刊登聲明的真實原因,叙述了他面臨的處境,希望得到報社的理解和支持。
進入一九九一年,以美國為首的多國部隊開始空襲伊拉克首都巴格達,海灣戰争爆發了。
報紙、廣播、電視裡每天都是“沙漠盾牌行動”“沙漠風暴行動”“海上攔截行動”,相關報道鋪天蓋地。不過,王加根對這些熱點新聞不感興趣,隻關注自己寫的那條聲明刊登出來沒有。
天天等,日日盼。直到快放寒假的時候,那十幾個字的聲明才出現在《孝天報》的中縫。
王加根松了一口氣,趕緊把那張報紙交給肖玉榮。
肖玉榮又帶着這張報紙,騎車去牌坊鄉教育組,送給丁勝安。
丁勝安如獲至寶,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則聲明裁剪下來,用膠水粘在寫給市教育局的《情況說明》上。
這份《情況說明》交上去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已經被收回的撫恤金及生活補費批複文件重新下發了。
丁勝安帶着文件和一千元撫恤金,以及四個月生活補助費,和牌坊中學校長肖玉榮一起,送到了死者鄒發松家裡。
事後,丁勝安神神秘秘地告訴王加根,市教育局基本同意辦理他的調動手續。
王加根将信将疑,又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年過月盡,他才去了一趟孝天城。
來到市政法委辦公室,見楚科長笑容滿面,他估計丁勝安提供的情報是準确的。
“有驚無險!逢兇化吉!”楚科長突兀地冒出了這兩個成語。
她接着又說,市教育局和市政法委已經在《幹部調動呈報表》上簽了字,市編委那邊兒的章子也蓋了。
“流程到了市委組織部。”楚科長如釋重負地說,“總算有了點兒眉目,讓我們靜候佳音。祝你好運!”
“謝謝!謝謝!以後還請楚科長多多關照。”
“哪裡話!既然是同事,我們互相幫助。”
兩人正在客套,曹雲安進來了。
王加根趕緊向曹書記問好。
曹雲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突然提議:“走!我帶你去見見幾個副書記。”
王加根誠惶誠恐,亦步亦趨地跟随着曹雲安。
楚科長也站起身,跟在他倆後面。
當曹雲安把王加根介紹給市政法委的幾個副書記認識時,大家都熱情地站起身,與他握手,表示歡迎。他們還巧妙地拍曹雲安的馬屁,說曹書記慧眼識珠,為市政法委引進了一個大才子。
這樣的氣氛讓王加根非常感動。
他暗下決心,來市政法委之後,一定好好幹,絕不能給曹書記丢臉,不能辜負了曹書記的殷切期望。他要用實際行動和工作業績向别人證明,曹雲安的選擇是對的。
離開市政法委,走出市委大院,王加根沒怎麼多想,就前往附近的孝天市第一律師事務所。湯正源是引薦人,自然應該向他報喜。
見到湯正源,王加根一五一十地彙報了調動進展情況。
“好嘛!這就叫好事多磨。”湯正源聽完之後,興奮地兩手一拍,“進了市委大院,可就前途無量。哪怕混個科長,就能和我們局長平起平坐。”
王加根對官場上的職務級别沒概念,聽得似懂非懂。
“宰相的丫環七品官。在黨政機關工作,衙門越高,前途越大。”湯正源繼續侃侃而談,“就拿我來說吧!雖是律師事務所主任,但論行政級别,隻是個股級幹部,還不如市政法委的楚科長。機關工作人員少,職數配備又充足,晉升的機會多,提拔起來快。你進市政法委後,最多兩三年時間,就能提副科,比我的級别還要高呢。”
“湯老師說笑話,這怎麼可能?”王加根當然不相信。
“這是完全可能的。”湯正源一本正經地說,“你要是不信,我們可以打個賭。”
王加根不再與他争辯了。
“事情辦成之後,你得感謝一下人家曹書記,還有楚科長。我們是這樣的關系,就免了。對他們兩個人無論如何都得表示一下。更何況,你将來在他們手下工作,一個是你頂頭上司,一個是市政法委主要領導,都屬于關鍵人物。不要舍不得花錢!破費幾個,對你将來的發展是有好處的。”湯正源又開始教導他的學生。
“這是肯定的!您同樣應該感謝。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不然的話,我王加根成什麼人了?”王加根豪爽地揮了揮手。
湯正源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臉上燦若桃花。
“對了!我還有件事請你幫忙。”他又對王加根說,“我們所的周律師,人很年輕,但官司打得特别漂亮。你看能不能在《律師世界》上寫篇文章,吹吹他,宣傳宣傳,也算是為我們律所做廣告。”
“沒問題!”王加根揚了揚頭,胸有成竹地打包票,“不過我要與周律師聊一聊,進行簡單的采訪。另外,還想看看他辦的案子,最好是挑幾份案卷給我用一下。”
“這個我來安排!”
湯正源馬上把周律師和檔案員叫過來,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停當了。
采訪完周律師,帶上幾本裝訂好的卷宗,王加根就向湯正源告辭,到長途汽車站坐班車回家了。
律師資格考試過線,鄒發松的事情擺平,調動進展順利。狂風暴雨過後,終于見到了彩虹。
加根夫婦倆這段日子的快樂心情,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興奮之餘,他們開始商量分開以後的生活怎麼過。其實,這些話題兩年前就議論過了,現在屬于舊調重彈。而且,同樣有畫餅充饑的嫌疑。隻不過,兩年前畫餅子的前提,是王加根調往市第一律師事務所,而這一次,則是他調市政法委。
夫妻倆讨論的焦點問題,還是他們的寶貝女兒。
欣欣上學之後,他們去過幾次鄒肖小學,向班主任和科任老師了解女兒在學校的表現。結果大家衆口一詞,對王欣贊不絕口。說王欣上課時總是手放在背後,挺着小胸脯,聽講非常認真。隻要老師提問,她就搶着舉手發言。作業能夠按時完成,而且正确率比較高。
“完全不像四歲的娃娃!那些比她大好幾歲的同學,都沒有她自覺!”班主任老師欣慰地贊歎道。
王欣每天到校比較早,經常教室門還沒有打開,就一個人站在走廊裡等候。班主任老師碰到過幾次,就提議讓她保管教室的門鑰匙,負責開門和鎖門,還開玩笑地封她為“鎖長”。
雖然“鎖長”算不上班幹部,王欣還是非常高興。回家就把教室門鑰匙掏出來,向爸爸媽媽炫耀。她害怕把門鑰匙弄丢了,就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根紅絲帶,穿在鑰匙眼兒裡,挂在脖子上,神氣得不得了。
從那以後,她上學更積極了。早晨眼睛一睜開,就鬧着穿衣服起床,催促爸爸趕快去買饅頭、打稀飯。敷衍了事地刷過牙,倒熱水在臉盆裡擦把臉,就急匆匆地過早。有時連稀飯也不喝,拿兩個饅頭,背上書包就往外面跑。
爸爸媽媽勸她不用慌,囑咐她走慢一點兒。
“鎖長”同學正色道:“同學們都等着我開門呢!我去晚了,他們進不了教室怎麼辦?”
上學是這麼匆忙,放學回家也晚了。因為她必須等别人掃完地,鎖好教室門才能離開。
秋去冬來。北風一吹,氣溫驟然下降。遇到雨雪紛飛的日子,上學就成了一個大難題。首先是不知道穿什麼鞋子。穿棉鞋吧,路上滿是泥濘,會把鞋子打濕。穿雨靴吧,坐在教室裡上課肯定冷,說不定還會把腳凍壞了。這樣的日子,爸爸媽媽就得接送她。出門時,給她穿上雨靴,棉鞋由大人拎着。到了鄒肖小學,再讓她把雨靴脫掉,換上棉鞋。雨靴由大人帶回家。離開時還要囑咐她,上廁所注意不能把棉鞋打濕了。快到放學的時候,大人再帶着雨靴去接她。有時遇到路上不好走,大人就必須背她回家。
“你在孝天城站穩腳跟後,就趕緊去為欣欣聯系學校,把欣欣帶到城裡去讀書。”方紅梅這樣對丈夫講。
王加根當然同意。城裡上學方便是其次,教學質量也比農村好。
春節過後,正值“接春客”的日子,牌坊中學的教師們輪流作東,請大家到家裡酒喝。今天這個同事請,明天那個同事請,每天下午放學後,大家騎着自行車就走。
做東的教師提前籌備好酒菜,客人一到就吃喝。酒足飯飽,就開始打麻将、抹“扯胡”,鬧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達旦不睡覺。
酒喝多了,王加根就管不住自己。平時不打牌,此時卻争着上場。抹牌的手藝又臭,每次都把身上帶的錢輸個精光,還欠着外債。話也特别多,口無遮攔。不準備講的話,這個時候都會說出來。心裡所有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告訴别人。甚至說大話,吹牛皮,表現張狂。他調市政法委的情況,也讓大家都知道了。
可一直到清明節,他的調令還是沒有來。
王欣五歲生日那天,方敬文和李華帶着他們胖乎乎的兒子來到了牌坊中學。
敬文說,為打聽姐夫調動的事情,他去過一趟市政法委,見到了楚科長。楚科長講市裡馬上要開黨代會,人事調動暫時凍結,要等黨代會結束之後才開始辦理。
“那就等着吧!”王加根滿不在乎地應道。
從報上看到市黨代會閉幕,他才請假趕到了孝天城。
來到市政法委,碰了一個副書記,他熱情地上去打招呼。
那個副書記卻像不認識他,冷若冰霜地問:“你找哪個?有什麼事?”。
他隻好說找楚科長。低頭來到市政法委辦公室,見到了正在忙碌的楚科長。
楚科長依然滿面笑容,說話的語氣卻與上次不同:“曹書記調走了,去地區中級法院任常務副院長。新來的書記明确表示,政法委暫時不進人,你調動的事情可能有點兒麻煩。”
王加根感覺如五雷轟頂,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也不用太難過。我可以把你推薦給市委其他部門,市委宣傳部和市紀委都需要會寫東西的人,隻是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編制。”楚科長說這些話,明顯是為了安慰他。
王加根心裡清楚,曹雲安沒有辦成的事情,憑楚科長的能力,不可能辦成。他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就苦笑着離開了。
回家之後,他俨然大病了一場。
這次調動,本應成為他人生的轉折點,結果還是黃粱美夢一場。失去的不僅是改行和進城,還是他後半生事業發展的機會。
“我怎麼總是這麼倒黴呢?總是差那麼一口氣兒,在最後時刻功敗垂成!命運為什麼要這麼捉弄我?”
冷靜地分析一下,他覺得這次調動失敗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不寫那篇倒黴的通訊報道,也許早就到市政法委上班了。由于報道帶來的負面影響,耽誤了好幾個月,才碰上召開市黨代會,接着又是市政法委領導調整……不過,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沒寫那篇通訊報道,如願以償調進了市政法委,曹雲安還是會調走。賞識他的領導不在了,新來的書記對他會是什麼态度?幾個副書記會不會同樣扮演變色龍?他在那樣的環境裡當差,又有多大的前途呢?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也許,他命中注定不能進黨政機關,隻能在農村學校當教師。那就認命吧!不要去做無謂的抗争。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萎靡不振,情緒頹廢。
每天早晨起床後,如行屍走肉一般,在家裡、後院子裡、校園裡、學校周圍的田埂上遊蕩。什麼事也不想幹,懊惱,痛苦,郁悶。有時,他真擔心會患上抑郁症,就告誡自己,要開朗起來,高興起來,安貧樂道,知足常樂。可這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是太難了。
怎樣才能平靜下來呢?最好的辦法就是睡覺,昏睡不醒。隻要沒有教學任務,家裡沒人吵,他就蒙頭大睡。有時太陽還沒有下山,他就上床了,直睡到次日太陽升起。
夏天雨水明顯增多,連續十幾天陰雨綿綿。
這天,方紅梅上完課回到家裡,見王加根還躺在床上。
“你沒去接欣欣?”方紅梅吃驚地問。
王加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抽了自己一耳光,馬上穿衣穿鞋,拿起雨傘往外面沖。當他頂着密集的雨點,跑過牌坊中學的圍牆,看到雨霧茫茫的田野裡,似乎有個小孩兒站在稻田裡,彎着腰抱着東西,還可以隐隐約約地聽見哭聲。
待他跑近一看,那個小孩兒正是欣欣。
鄒肖小學放學後,欣欣左等右等不見爸媽來接她,就自己打着傘,頂風冒雨地一個人往家裡走。
她穿着紅色深筒膠鞋,一哧一滑地走在滿是泥濘的鄉間小路上。
進入田野,風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雨傘被風吹翻了面兒,帶着她一起落入水田。雨傘打了幾個滾兒,停在一片綠油油的禾苗上。
欣欣站在水田裡,漂亮的紅膠鞋完全被泥巴所掩埋,渾濁的泥水灌進鞋裡面。雙腳怎麼也拔不出來。她艱難地站起身,環視四周,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她擔心課本被淋濕,努力地把書包從肩膀上取下來,抱在懷裡,彎腰抵擋着風雨……
欣欣的這個動作,一直深深地印在王加根的腦海裡。
他滿眼是淚地跑過去,一邊安慰着号啕大哭女兒,一邊小心翼翼地把她從水田裡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