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園鎮到黑龍江鶴崗市有兩千七百多公裡。可以坐火車,但不能直達,必須在北京、哈爾濱、佳木斯三地中轉換乘。
白素珍拿定主意去鶴崗,就到花園火車站買好了車票。她舍不得買卧鋪,買的是硬座,花了四十三元六角錢。
買過車票,身上所剩的錢就不多了,她不打算在路上買飯吃。在花園鎮街上買了些蛋糕、桃酥、餅幹之類的副食,以及梨子、桔子、香蕉等水果,回牌坊中學,又讓方紅梅給她煮了十幾個雞蛋,帶在路上作幹糧。
當天上午十點三十五分,她所乘坐的列車就啟動了。
站台上,王加根、方紅梅和欣欣不停地向她揮手告别。
白素珍忍不住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這次回湖北,她原本想了解兒子一家三口的生活情況,看需不需要她幫忙,有沒有可能成為她安身的地方。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她發現兒子媳婦雖然一天到黑忙,但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家務事也不是很多,上班時抽空就做了。欣欣又聽話,與部隊抽水房的妮妮玩得不知有多好。即使一個人在校園裡,也總是東的西的到處跑,根本就不需要大人帶。這樣看來,她白素珍留在牌坊中學,實際上是個多餘人。她才四十二歲,總不能就到兒子媳婦這裡來養老吧!
這二十多天,她收到了從保定寄來的四封信。有三封是老馬、馬紅和馬穎寫來的,還有一封是武所長寫的,蓋有部隊幹休所紅印堂堂的公章。大家的目的都一樣,勸她返回保定。在語言表達上又各有不同:老馬痛哭流涕地哀求;馬紅花言巧語地哄騙;馬穎發自内心的呼喚;武所長誠心誠意地勸告。
回不回去呢?她非常矛盾。老實說,對于保定市那個家,除了小女兒馬穎以外,再沒有誰值得她留戀。馬傑、馬紅、馬軍自不必說,老馬在這次家庭矛盾沖突中的表現,也讓她感到失望。
不可否認,老馬忠厚老實,對她忠心耿耿,百依百順。結婚十三年,沒有罵過她一句,更沒有動過她一手指頭。平時總是把她的話當聖旨,家裡大小事情都是她說了算。生活上,老馬對她關懷備至,噓寒問暖,體貼入微,從來沒有讓她餓着凍着。她不高興時,老馬總是嘻皮笑臉地道歉,求她原諒,哄她開心。老馬的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文化水平不高,沒什麼本事和能耐;性格懦弱,沒男子漢氣慨;呆闆迂腐,不善于為人處世,沒什麼朋友。老馬說話辦事丁是丁、卯是卯,很少開玩笑,不懂幽默,沒什麼業餘愛好,從來沒有在家裡營造出愉快和歡樂的氣氛。
初次與老馬見面時,白素珍就覺得他是個沒本事的人,年齡又那麼大,談不上對他有什麼愛情。答應嫁給他,完全是出于同情。看到他既當爹又當媽地撫養三個未成年子女,日子實在過得太艱難。結婚後,忙于上班和家務,忙于撫養一大群孩子,沒有空閑審視他們的婚姻。老馬過日子節儉,手腳勤快,性情溫和,脾氣又好。隻要不上班,就在家裡陪老婆,夫妻倆忙得不亦樂乎。可一旦閑下來,白素珍就感覺特别沒意思。兩人沒有共同語言,沒什麼話講,日子過得枯燥乏味。就連過夫妻生活,老馬也是直來直去,完事了就倒在一邊兒睡覺。
白素珍不甘孤獨和寂寞,是個有追求的女人,怎麼可能滿足這樣的生活呢?她有時後悔當初想法太幼稚,錯把同情當愛情,又心太軟,嫁給了自己第一眼就看不上的男人。這次馬傑帶着未婚妻回保定,恬不知恥地向老人要錢,在大庭廣衆面前大吵大鬧,羞辱白素珍,打她罵她,聯合起馬紅和馬軍,要把她驅逐出家門。老馬卻沒有勇敢地站出來保護她,舍不得打他的子女。這讓白素珍很失望,也很寒心。跟這樣的男人一起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淩晨兩點多,白素珍乘坐的列車停靠在了保定站。
她眼望站台上閃亮的站牌,心潮澎湃,熱淚滾滾。這就是她生活了七年多的城市!這裡有她朝夕相處的親人!但她卻不想在這裡下車,路過家門卻不想回家。
火車載着她繼續北上,淩晨五點到達北京站。中轉簽字及候車,花了三個多小時。重新上車後,又經過十個小時的運行,才到達哈爾濱。因為火車站售票廳正在維修,不辦理中轉簽字手續。她隻能按照廣播通知要求,坐公交車去濱江火車站。在濱江火車站轉乘列車,于深夜十一點多鐘到達佳木斯。等了七個多小時,才坐上開往鶴崗市的慢車。到達張德林家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半。
這一趟出行,路上花了三個晝夜。
張德林的父親是煤礦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他姐姐已經出嫁,家裡還有兩個妹妹。見到親家,張家人都很激動,相當熱情。
“德林和加枝結婚都五年了,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呢!”
白素珍的這句話,勾起大家無限的感慨,心裡五味雜陳。
接下來的話題,自然都集中到德林和加枝身上,談論他們在美國的生活。讓白素珍感到失望的是,德林的父母及兩個妹妹與他們聯系與不多,對他們出國後的情況知之甚少。
“按推算,加枝應該快生了,預産期就是這兩天。”德林的母親這樣說。
白素珍很驚訝,因為她完全不知道女兒懷孕。
吃過午飯,天就變了,又是刮風,又是下雨。德林的父親穿着雨衣去煤礦幹活,幾個女人則在家裡睡覺休息。
第二天,仍然是陰雨天氣。雨時斷時續,白天黑夜下個不停。
第三天還是這樣。
天天關在家裡,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白素珍覺得非常無聊。耐着性子住到第四天,她就向張家人告辭,乘火車返回了保定。
雖說回到了部隊幹休所,她卻不願意在原來那個家裡呆了。當天,她就清理衣物,挑了一床鋪蓋行李,又拿了竈具和鍋碗瓢盆等生活日用品,住進了她的工作單位紅旗開關廠,上班、做飯、睡覺都在工廠庫房裡。空閑時間,她還和以前一樣,去附近開墾的菜地裡種菜、澆水,到廠房與圍牆夾成的小胡同裡喂雞。
老馬已經辭掉了門衛工作,在家裡照顧三個孩子,幹各種各樣的家務活兒。他好不容易把老婆盼回了,沒想到老婆又搬出去住。他的憂傷和郁悶可想而知。
為了讓老婆搬回家,他每天都往紅旗開關廠跑。苦口婆心,痛哭流涕,下跪求情,對天發誓,各種招數都用盡了,但白素珍絲毫不也為之所動。一籌莫展時,老馬又求助于單位,讓武所長出面,帶着馬紅和馬軍去向白素珍認錯,求她回家。
白素珍對武所長說:“我不會稀裡糊塗地回到那個家。回去或者不回去,我要征求我女兒加枝的意見。如果她同意我含垢忍辱地回去,将來老馬死在我前面,馬家三兄妹再趕我走,我好去找加枝照顧我。現在加根和加枝都需要我幫他們帶小孩,我沒去加根那兒,也沒去加枝那兒,卻留在保定侍候姓馬的一家老小,等老馬去世後,我怎好意思再去找自己的親生兒女?”
看到馬紅和馬軍垂頭耷腦地站着,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白素珍的氣不打一處來:“我撫養你們十幾年,你們竟敢當着你們父親的面,辱罵我,污蔑我,對我拳打腳踢,大喊大叫要我滾。現在又裝模作樣地來認錯,我知道你們并不是真心悔過,而是看你們的父親在家裡哭得可憐,想哄我回家,安慰和照顧你們的爸爸。我怎麼可能上你們的當?你們走吧!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讓人傷心的家。”
武所長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後還是無功而返。
就這樣,白素珍在紅旗開關廠安營紮寨,真正做到以廠為家了。這段日子,馬穎每天都要去她媽那兒。做完作業後,就陪媽媽說話,在庫房裡吃飯,跟媽媽一起擠在拼起來的桌子床上睡覺。
入夜,侍候馬穎睡下後,白素珍卻怎麼也睡不着。
她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和痛苦,腦子裡想得最多的還是老馬。如果就這樣抛棄老馬,确實于心不忍。結婚十三年,老馬總是把她捧在手心裡,尊重和愛護她。雖然她不喜歡老馬,但被人愛也是一種幸福呀。要是狠心抛棄老馬,外人說不定會誤解和指責她。老馬沒有她,肯定也活不長,可回到老馬身邊,她又得去面對那三個“小畜生”。
怎麼辦?我到底應該怎麼辦?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夾在恩重如山與恩斷義絕的人之間,我左右為難,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我為什麼如此命苦,抗争了幾十年,也沒有擺脫厄運的糾纏。加枝啊!我的女兒。你做母親了嗎?生小孩還順利吧?你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給媽媽寫信呢?你可知道,媽媽是多麼愛你,得不到你的消息該有多麼着急?我真想插上翅膀,飛到你身邊,把馬家三兄妹如何欺負和虐待我的情形講給你聽。我相信,你聽後肯定會同仇敵忾,義憤填膺,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是不是這樣?我心愛的女兒。你對媽媽還有這份感情嗎?你還愛苦命的媽媽嗎?
眼看國慶節就要到了,老馬這天吃過晚飯,又來到了紅旗開關廠,約白素珍散步。老兩口沿着馬路向前走,一直來到空軍幹休所大院,找了個涼亭坐下來,開始促膝談心。
老馬說,他知道白素珍看不起他,不喜歡他,但他偏偏對白素珍一往情深。無論白素珍與他分居多麼久,他絕不會同意離婚。
“如果你一直不能原諒我和幾個孩子,堅決不搬回家裡住,我就去買幾包老鼠藥,把幾個不成器的東西毒死!”
“你可千萬别幹這樣的蠢事!”白素珍吓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氣得聲音發顫,“難道你把孩子毒死了,我就會回家跟你好好過麼?我堅持不回家,是受不了他們沖向我,辱罵、毆打、驅趕我的侮辱。我難以割舍你,不願意放棄你,是因為你老實本分,待人真誠,道德品質好。如果你毒死了自己的孩子,說明你本質就變了,我更不會和你一起生活!”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怎樣做才能讓你回心轉意?”老馬小孩子般地哭了起來。
看到眼前這個懦弱無能的男人,白素珍又開始心煩。
上帝啊!你為什麼要如此捉弄人?讓我陰錯陽差、鬼使神差的遇上這麼個沒用的家夥?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兒子打罵他老婆,竟然拿不出一點兒行動,想不出任何辦法維護他老婆的尊嚴。隻知道哭哭啼啼,像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娘們。我真是追悔莫及啊!為了當一個受人稱道的後媽,我對家裡的孩子一視同仁。結果,無意中得罪了親生閨女加枝,讓她殘酷無情地冷落和報複我。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我為什麼仍然下不了決心抛棄老馬?未必他離了我真的就活不下去?要是他因此過早地離開人世,我的良心肯定不得安甯。
白素珍就這樣翻來覆去地胡思亂想,終于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對老馬說:“要我回家也可以,但必須滿足我提出的條件。”
聽到老婆松了口,老馬喜出望外:“你說!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白素珍提出,她回家的日子定在十月一号。國慶節那天,上午八九點鐘,趁着部隊幹休所大院裡遛彎和閑聊的人最多的時候,在門房那裡舉行一個歡迎她回家的儀式。
“行!你說這儀式怎麼弄?”
“你先去找輛闆車,來開關廠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上,再和馬紅、馬軍一起接我回家。進部隊幹休所的時候,要燃放鞭炮,讓院子裡每一個家裡都能聽得見。”
“行!”老馬滿口答應。
“你和我各寫一份遺囑,提出死後财産的繼承方案。雙方的遺囑在我回家那天現場交換,由武所長和劉管理員當鑒證人。”
“沒問題!”
“馬紅和馬軍必須當衆跪在我面前,承認他們的錯誤,并保證今後服從我管理,聽我的話。”
“行!就按你說的辦。”老馬全部答應,接着又問,“鞭炮買兩千響的夠不夠?”
白素珍想了想,覺得買那麼長的鞭炮太浪費:“買四百響的吧。隻要大家都能夠聽到聲音就行,沒有必要太鋪張。”
老馬一臉的壞笑,說:“我就曉得你舍不得花錢。”
白素珍也有點兒不好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興師動衆,搞出那麼大的動靜麼?”
老馬困惑地搖搖頭。
“你呀!就是一個老笨蛋。”白素珍伸出食指,點了一下老馬的額頭,“我離家有些日子了,期間那麼多人勸我回家,我都沒有答應。他們覺得掃了面子,在背地裡說怪話,甚至在老馬的面前挑撥離間。如果我現在不聲不響地返回幹休所,别人會在背地裡取笑我。我把動靜搞大點兒,就是要找回尊嚴。風光體面地回去,讓那些幸災樂禍的人無話可說!”
就這樣,家裡的危機暫時解除了,可白素珍工作上又遇到新麻煩:紅旗開關廠因經營管理不善,瀕臨破産倒閉。
新來的廠長姓水,既不懂技術,也不會管理,還特别專橫。廠裡的規章制度全都成了擺設,什麼事情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用公家的設備幹私活,為個人撈外快。
白素珍管理庫房原則性比較強,水廠長上任沒多久,就調整她的工作崗位,不讓她當倉庫管理員,讓她每天負責記考勤。
如今廠裡接不到訂單,工人們沒活兒幹,上班都是混鐘點,好多人根本就不到單位裡來。這種考勤記着有什麼意義?再說,好幾個月沒開工資了,就算别人遲到、早退、曠工,不遵守勞動紀律,你又能把别人怎麼的?安排白素珍記考勤,明擺着是戲弄她。但一廠之長安排的活兒,她又不能不做。
每天一大早,臨近上班的時候,白素珍就戴上紅袖箍,坐在廠門口的門房裡,監督上班的工人簽到。到了快下班的時候,又守在門房裡,看着下班的工人簽退。按規定,她還得在工作時間去車間裡抽查。拿着考勤冊到處轉悠,俨然是個領導人。不過,别人見到她都起哄,還說些二五點子的怪話,嘲笑她。
白素珍因此覺得這差事沒意思,耐着性子記了幾天考勤,就摞挑子不幹,賭氣回到了庫房。
新任倉庫管理員見她回來,神情緊張地告訴她,庫房的實物與賬冊對不上,好多原材料都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我走的時候跟你交接得清清楚楚,實物和賬冊怎麼會對不上?”白素珍疑惑地反問。
現任庫管員委屈地說:“水廠長來領原材料,經常不登記。有時還讓我把鑰匙交給他,自己到庫房裡拿東西……”
“怎麼能這樣?”白素珍非常着急,也非常生氣,“現在東西弄丢了,如何說得清楚?”
她下決心要弄清楚那些東西的去向,還準備寫控告材料,揭露水廠長侵占和偷盜原材料的真相。
當然,這段日子也有讓人高興的事情,那就是馬紅出嫁。
女婿叫張國強,是駐紮保定的現役軍人,還是個連職幹部,在師機關俱樂部負點兒責,能夠弄到免費電影票。
找到這樣的女婿,馬紅的娘家人就不愁電影看了,有時還能看文藝演出呢。
除了這些,小夥子其他方面的條件也不錯。
張國強是河北正定人,二十五,比馬紅大三歲。個頭與馬紅差不多,皮膚黝黑,相貌算不上英俊,但腦瓜子活泛,辦事幹練,性格開朗,又能說會道,嘴巴子總如抹了蜜,特别讨人喜歡。部隊給他分配了住房,離保定軍分區幹休所不遠。結婚不久,他又幹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情:把他老丈人介紹到了保定市稅務局看大門。
老馬在部隊幹休所看門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必須守在門房裡。現在在稅務局看大門,上倒班,看一天可以休息一天。工作時間縮短了一半兒,薪水還是八十元。另外,換個地方看大門,白素珍心理上的負擔也輕一些。以前看到老馬坐在幹休所門房裡,她心裡就不舒服,面子上挂不住。畢竟老馬曾經是幹休所的“一把手”,從所長突然變成個看門的,她心理上有點兒難以接受,感覺疙疙瘩瘩的。現在老馬去外單位看大門,眼不見,心不煩,不會讓她覺得難堪。
看大門的地方離他們家也不遠,騎自行車大約十五分鐘,步行也就半個小時。老馬多數時候是騎車,時間充裕就徒步走,遛遛彎兒。上班的路上,既鍛煉了身體,又看了風景,一舉幾得,相當惬意。
稅務局工作人員聽說老馬退休前是正團職軍官,都驚奇得吐舌頭,嘴巴子張得老大。正團職相當于黨政機關的縣處級,比他們的分局長還要高一個級别,可以與保定市稅務局長平起平坐!他們因此對老馬特别尊敬。進出總是主動與他打招呼,搭讪拉家常。還有一些好心人,遇到稅務局分大米、食油、水果、衛生紙之類的東西,就把自己那份送給老馬。幾位分局領導更大方,收到别人送來的禮品,有時直接丢到門房裡,叫老馬拿走。
老馬喜得眉開眼笑,回家也會發一陣感歎,說稅務局這樣的單位就是好,工資高,福利好,各方面的條件優越,比工廠商店這些單位不知要強多少倍。
“你又沒本事把我調到稅務局!還不隻有羨慕别人的份兒!”白素珍揶揄道,“别說稅務局,連效益好一點兒的工廠都進不去。對了,你能不能找稅務局長求求情,讓他幫我換個上班的地方?紅旗開關廠要死不活,好幾個月沒開工資了。”
這段日子,白素珍串連了好些個同事,鼓動他們去找南市區黨政領導,要求撤換損公肥私的水廠長,把他攆走,可大家都不怎麼積極。
他們認為,告狀不會有什麼結果,南市區黨政領導根本就不會管,還說水廠長早就把那些黨政官員買通了,喂飽了。現在去告他,弄不好還會惹火燒身。沒有過硬的關系和後台,不可能把水廠長怎麼樣。
鑒于此,白素珍就不想在紅旗開關廠呆了,希望老馬幫她重新找工作單位。
老馬聽過白素珍的牢騷,沒有吭聲,内心裡覺得可以試一試。管他成不成?求情也沒什麼丢人的。更何況,也确實找不到其他的門道。總不能又去麻煩張國強吧!女婿在部隊,與工廠不會打什麼交道,就不要再讓娃娃為難了。紅旗開關廠倒閉是遲早的事,不如早作打算,免得到時又遭老伴兒的埋怨。說不定稅務局長真能把老伴兒弄到一個好單位上班呢!有了這個想法後,老馬就在一天早晨,把提前來上班的稅務局長攔住了。他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向局長提出了要求。
稅務局長聽過之後,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幾天後,南市區稅務分局征收管理股的朱股長來到門房,非常客氣地對老馬說,根據局長的指示,他聯系好了一家工作單位——保定市制線廠。
“如果白阿姨願意,可以直接去報到。”朱股長胸有成竹地說,“就說是我介紹的。”
老馬高興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接連道了幾聲謝,說事後一定要感謝朱股長。
朱股長連連擺手,微笑着離開了。
老馬回家後就把這一好消息告訴了老婆。
白素珍随即興緻勃勃地到保定制線廠報到。出她意料的是,保定制線廠廠長對她并不熱情,甚至非常冷淡。
廠長直言不諱地告訴她:“您年齡那麼大,又沒有相關工作經曆,我們本來不願意接收您,但礙于朱股長的情面,不得已才答應。”
這席話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澆滅了白素珍的熱情。她暗自叫苦,估計制線廠也不會給她安排什麼好崗位,事後還得花錢酬謝别人。有什麼辦法呢?誰讓自己成了“亡國奴”!
她越想越生氣,恨死了那些把紅旗開關廠搞垮了的人。狗日的水廠長!欠着老子好幾個月工資,還有一千元的集資款沒退。老子會慢慢找你算賬,不會善罷甘休的!
白素珍在制線廠的工作崗位是擋車工。
她拿着人事科開的介紹信找到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又帶她去見班組長,班組長安排了一個師傅帶她。
這就算正式上崗了。
擋車工上班得站着,還要圍着機器兩頭跑,勞動強度大。上午四個小時下來,白素珍累得腰酸背痛,兩條腿如篩糠一般發抖。中午下班回家,她連自行車都騎不動。路上,正好遇見與她同時調進保定制線廠的一個年輕女工,據說與廠長有什麼關系,被安排在包裝車間,活兒比她輕松得多。
白素珍心裡不平衡。回家一進客廳,就坐在沙發上号啕大哭,委屈的淚水嘩嘩直淌。同樣是女工,同樣是新人,别人二十六歲能夠幹輕松活兒,而她四十三歲,居然被安排去幹擋車工。太不公平了!太欺負人了!
正在廚房裡做飯的老馬來到客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聽過白素珍的訴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如何辦是好。
“不幹了!不換崗位我就不幹了!擋車工我實在幹不了。”白素珍歇斯底裡地喊叫着。
她強忍着渾身酸痛,也顧不上吃午飯,趕着寫了張請假條,又給廠長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幹不了擋車工,要求去包裝車間,或者去廠幼兒園帶孩子,當個看大門的也行。她把請假條和信交給老馬,讓他送到廠子裡。
“我下午不去上班了,在家裡等消息。如果他們堅持讓我當擋車工,我就把人事檔案要回來,回紅旗開關廠,聽天由命。”
老馬也沒有好主意,隻好按老婆說的辦。
吃過午飯,白素珍想好好睡一覺,恢複體力。可躺下之後,右半邊兒的身子感覺特别不舒服,頭部、腰、胳膊和腿疼痛難忍。她把馬穎喊過來,讓小女兒幫她貼膏藥。脖子上貼兩張,腰上貼三張,大腿上貼兩張。到天黑時,才感覺輕松了一些。
第二天,她也不打算上班,一大早就提着切好的蔬菜和玉米面兒,去紅旗開關廠喂雞。
來到養雞的那條胡同,她驚得瞪大了眼:雞籠裡那些下蛋的母雞,一夜之間竟然死了五隻!還有一隻站立不穩,奄奄一息。
她把雞食撒進雞籠裡,然後帶着那五隻死雞和一隻病雞回家了。先給病雞喂藥。找出紅黴素和黃連素藥片,塞進病雞的嘴巴裡,撚了撚雞脖子和雞胃,再把它關在陽台上。接着她就燒開水,打理那五隻死雞。撥毛後,把它們一隻隻地剖開,也沒有發現内髒有什麼問題,弄不清這幾隻雞暴死的原因。到底染上了什麼病?這種病死的雞能吃嗎?吃了會不會出問題?
她非常糾結。扔掉吧,覺得可惜;不扔呢,又擔心吃了中毒,或者染上什麼疾病。全部鹵了吧!用滾燙的開水多煮些時間,高溫消毒,或許就能夠把病菌殺死。
想到這兒,她拿紗布包了些鹵料,找出家裡鹵菜的大瓦罐,開始一隻隻地鹵雞。鹵雞的同時,她還抽空給那隻病雞喂了兩次藥。到了下午,奇迹出現了,那隻病雞來了精神,在陽台上到處跑,咯咯咯地唱歌,還下了一顆蛋!
白素珍從中受到啟發,鹵完雞之後,帶上家裡的藥片,來到紅旗開關廠,給雞籠裡所有的雞都喂了藥。她的想法是,有病治病,沒病預防。忙完雞的事情,就到了下午五點鐘,她又去菜地澆水。
一天時間,就這麼忙忙碌碌地過去了。
晚飯之前,她吃了些鹵雞肉,試試會不會中毒。過了一個多小時,竟沒什麼反應,這才讓家人們放心大膽地吃雞。
在家裡等消息的日子,白素珍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心裡也特别煩。沒有班上,不想幹家務,無心看書,連日記也懶得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出門更是失魂落魄一般,遊遊蕩蕩,不知道去哪兒好,不曉得生活該怎麼過。腦子裡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吃不香,睡不好。
三天過去了,制線廠既沒有派人來,也沒有帶信兒來。
到了第四天,她等不下去了,硬着頭皮來到單位,去找廠長。
龍廠長明确地告訴她:“除了三車間擋車工,再沒有其他空餘崗位。你想幹,就老老實實地上班,不想幹,可以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