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龍廠長語氣這麼強硬,她又沒有膽量要人事檔案。
有什麼辦法呢?明擺着别人就是故意排擠你,欺負你是外地人,欺負你是“亡國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白素珍悶悶不樂地向廠長告辭,到三車間上班。幹了兩個多鐘點,她确實堅持不下來,頭發昏,眼發花,幾次差點兒暈倒。
帶她的師傅提示道,調整工作崗位這種事情,不一定非要找廠長。廠長裡裡外外那麼多事,一天到黑該多忙,怎麼可能管得那麼細呢?車間之間的人事調動,隻要生産科長同意就行了。
“真的嗎?哪個是生産科長?”白素珍又驚又喜,急着向師傅打聽。
“生産科長姓張,就是那個走路一跛一拐的男人。我們都叫他張瘸子。”
白素珍顧不上上班,跑到工廠大門口的小賣部,買了兩包“石林”牌香煙,急匆匆地朝生産科走去。
張瘸子正坐在辦公室裡喝茶看報紙。見到白素珍,明顯地表現出不高興:“你不在車間好好上班,到生産科來幹什麼?”
白素珍掏出剛買的香煙,慌慌張張地遞給他。
張瘸子臉上即刻陰轉晴,笑着說:“白師傅不用這麼客氣。”
邊說,邊把香煙塞進抽屜。
白素珍趁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兩包煙就讓我給你換工作?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張瘸子絲毫也不掩飾貪婪,說這話時,顯得理直氣壯。
天啊!這不是明目張膽的索賄嗎?白素珍會意地承諾,事情辦成之後,她再好好感謝他。
“那你等着吧!有合适的機會,我給你換個輕松一點兒的活兒。”張瘸子說完,繼續喝茶,看報紙。
白素珍回家對老馬講起這事,老馬雖然氣憤,但還是認為,應該馬上給張瘸子送禮。
“現在的人都很實際,不見鬼子不挂弦,不見兔子不撒鷹。在沒有得到好處之前,他是不會給你調整工作崗位的。”
“行。”白素珍說,“還有兩天就是端陽節,正好借恭賀節日的名義,上一趟張瘸子的門。”
他們給張瘸子送了五十個雞蛋、十個粽子和一條“紅山茶”香煙。
張瘸子眉開眼笑,當場表态:“端陽節過後,白師傅就可以去包裝車間上班了。”
節後上班的第一天,白素珍興緻勃勃地到包裝車間報到。
車間主任卻說,必須見到調令才能接收她。
她又趕緊跑到生産科,找張瘸子開調令。
“調令?”張瘸子為難地說,“生産科隻負責抓生産,開調令是人事科的事情。”
“那你跟人事科說一聲,讓他們給我開調令。”
“我哪兒有那麼大的權力啊!生産科和人事科平級,他們怎麼可能聽我的?”張瘸子實話實說,“以往車間的人員調配比較随意,沒聽說要什麼調令。要不,你去人事科問一下。”
白素珍于是來到人事科。
人事科長答複,沒有廠長的指示,他們是不會随意開調令的。
在人事科碰了壁,白素珍又回到生産科找張瘸子。
張瘸子思忖片刻,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龍廠長?”
白素珍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新來乍到,根本就不認識龍廠長,怎麼可能得罪他呢?她于是把自己調動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這就對了!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張瘸子聽完後,舉起右手在桌面上拍了一巴掌,“龍廠長最反感這種借勢壓人的做法,他有抵觸情緒。”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白素珍感到很為難。
“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你隻能去找稅務局的朱股長,其他人說話,起不了作用。”
聽過張瘸子的分析,白素珍覺得有道理,幹脆回家找老馬,商量應該怎麼辦。商量來,讨論去,最後決定,買禮物去朱股長家拜訪。
吃過晚飯,她安排馬穎在家裡寫作業,并強調,作業沒寫完不準看電視,然後和老馬一起出了門。
夫妻倆一人騎着一輛自行車,直奔稅務局宿舍大院。
在門衛的指引下,他們弄清楚了朱股長的住處。可找到三棟二單元,發現樓道裡黑咕隆咚的,路燈都不亮。兩人扶着樓梯,摸黑來到朱股長家門口,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馬把沉重的禮物放在地上,舉手敲門,但好半天沒有聽到動靜。他又大聲喊“朱股長”,屋裡仍然沒人答應。
“他肯定在稅務局打牌。”老馬知道朱股長喜歡打麻将,下班後常在食堂裡吃晚飯,然後和同事們一起玩牌。
“那怎麼辦?”白素珍問。
“你在這兒等着。我騎車去稅務局找他。”老馬一邊說,一邊扶着樓梯往下走。
“老頭子!你不用慌。小心一點兒,别摔着。”
“知道。你等在這兒,哪兒也别去。我馬上就回來。”
看着老馬下樓的背影,白素珍心裡五味雜陳。一個部隊退休的正團職幹部,為了老伴兒擁有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低三下四地求一個股長。這是什麼世道啊!
她在漆黑的樓道裡等了一個多小時,老馬才氣喘籲籲地返回。
“稅務局每一層樓我都找過了,沒有看見朱股長。”說這話時,老馬如洩氣的皮球。
“算了!回家。”白素珍惱羞成怒,“不送了!”
“那怎麼行?禮肯定是要送的。”老馬态度異常堅定,“我們明天晚上再來。”
“你明天晚上不是要上班嗎?”
“沒關系。你讓馬軍晚上七點鐘到稅務局頂我一會兒,我們七點半再到這兒來。”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第二天晚飯後,白素珍打發馬軍去稅務局替他爸看門,自己在家裡等老馬。可一直等到八點鐘,仍然不見老馬的身影,也不見馬軍返回。怎麼回事呢?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擔心老馬在路上出車禍,于是趕緊鎖上門,下樓去尋找。沿着通往稅務局的街道走了好半天,沒有會到老馬。她腳上穿的是半高跟皮鞋,走起路來感覺特别不舒服,又擔心一時眼花沒看清人,或者老馬走了其他的道兒,兩個人在路上錯過了。她又折轉身往部隊幹休所走。回到家裡,依然沒看見老馬。
白素珍的心髒急速地跳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時不時到陽台上,往幹休所大門的方向望。最後又跑到樓上劉管理員家裡,借用他們家的電話。可電話撥過去,稅務局那邊兒總是忙音,打不通。
白素珍萬分焦慮地返回家裡,叫馬穎去幹休所總機室試一下。
馬穎出去十幾分鐘就返回了,告訴媽媽,電話打通了。
“咋回事?”
“爸爸說,稅務局長還沒下班,估計在樓上開會。他不敢讓馬軍頂替看門,因此脫不開身,今天就不去朱股長家裡了。”
“那馬軍怎麼沒有回?他去哪兒了?怎麼不回來把個信兒?”白素珍生氣地問。
馬穎回答:“這個爸爸沒有講。”
馬軍當然有馬軍的事情。離開稅務局,他就去約王娜看電影了。
王娜與馬紅是好朋友,交往甚密。時間一久,她與馬軍也熟起來,打交道越來越多。王娜比馬軍大四歲,人長得漂亮,平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個女妖精。她思想開放,喜歡與男孩子一起混。盡管部隊幹休所的大人們對她的評價不怎麼好,背地裡罵她女流氓,但年輕的男生還是喜歡她,請她下館子吃飯,參加各種娛樂活動,在她面前讨好,恬不知恥地想泡她。
就說馬軍吧!因為有個在駐軍部隊當官兒的姐夫,他就充分利用這一條件,時不時約王娜看電影和文藝演出。兩人這段日子打得正火熱,有點兒如膠似漆的味道。
白素珍安排馬軍去稅務局頂替他爸看大門,無疑壞了他的好事,但他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拒絕。當他萬分不情願地來到稅務局,老馬又說不需要他頂班了。馬軍求之不得,高興得心裡樂開了花。他轉身就往軍人俱樂部跑,找姐夫張國強弄電影票。
那天晚上,馬軍和王娜一起看完電影,又去看了幾個小時的黃色錄相。直到轉鐘兩點多鐘,才一起回部隊幹休所。
白素珍半夜起來給馬軍開門,問他為什麼搞得這麼晚。
馬軍不理不睬,徑直進入他的房間,衣服不脫就睡了。
白素珍見他這個樣兒,氣得渾身直哆嗦。深更半夜,她不想與馬軍多計較,免得吵到隔壁三家不安甯,就努力克制情緒,回到卧房,可躺在床上,再也沒有睡意。
馬軍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她覺得自己還是有責任。因為這一年多來,她接受外人的建議,放松了對馬軍的管教。再不能這樣了!如果繼續任他胡作非為,他說不定就會變成流氓阿飛,走上犯罪的道路。
天亮之後,想到馬軍夜裡回得那麼晚,白天又要去上學,怕影響他學習,白素珍就忍着,不準備與他談話。侍候他和馬穎吃過早飯,就讓兄妹倆上學去了。
白素珍切好蔬菜,拌了些玉米面,準備去紅旗開關廠喂雞。
這時,老馬下班回來了。
“馬軍呢?”老馬表情嚴肅,進門就氣呼呼地問。
“上學去了。”
老馬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臉色相當難看。
“怎麼了?”白素珍問。
“我剛才進幹休所大門時,門衛把我拉進屋子,告訴我,馬軍昨天晚上轉鐘兩點多鐘才從外面回來,還是和王娜一起回的。”
“什麼?他昨天晚上和王娜在一起?”
老兩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貪玩,不學習,抽煙,打牌,喝酒,唱歌,跳舞,看黃色錄相……馬軍的這些壞毛病,他們時管時不管,可是一樣也沒有管下來。現在,他居然與王娜這個女流氓在一起鬼混!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看來,再不好好管管确實不行了。
中午放學後,馬軍剛放下書包,老兩口就開始對他進行審問。
“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怎麼那麼晚才回家?晚上和誰在一起?”
馬軍一言不發,挑釁地問:“我能夠不回答你們這些問題嗎?”
“不行!你必須回答!”
“我都十九歲了,已經是成年人。你們憑什麼還想把我綁在褲腰帶上?粗暴地幹涉我的人身自由?”
“那你說說看,我們哪些地方管得不對?”老馬問。
“你們管得都對,但我就是不願意聽!我求求你們,從今以後,再不要管我行不行?”
“不行!這辦不到。”白素珍義正詞嚴地指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工廠還有組織紀律呢!你生活在我們這個家裡,就必須遵守家裡的規矩。想胡作非為是不行的!假如我嫁給你爸時,你就有十八九歲,我可以不管你。但我當初來到這個家時,你隻有三歲。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撫養長大的,我有責任把你教育好,也有權利管教你!如果你不服管教,你現在就離開這個家,自謀生路!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将來老了,餓死也不會去找你。”
馬軍并不服氣,質問白素珍:“你總是要管理這個,要教育那個,但你問問自己,你把誰管好了?哪個又服你管?你是管好了加枝?還是管好了馬傑?還是管好了馬紅?”
白素珍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答。
過了一會兒,她又強詞奪理:“不服我管,那是你們不知好歹。服不服是你們的事情,管不管是我的事情!隻要你在這個家裡一天,我就要管到底!”
馬軍不再争辯,不吭聲了。
他拎起書包,回到他睡覺的房間。打開錄音機,開始聽流行歌曲,還故意把音量開得很大……
晚上,看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白素珍和老馬又提起那一大籃子禮品,再次出發去找朱股長。
結果,朱股長家的門還是沒有敲開。
兩人垂頭喪氣地從宿舍樓上走下來。
白素珍把禮品籃挂在自行車龍頭上,推着車子,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想到自己隻是想做一點兒苦力活兒,還要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人,拿熱臉去貼别人的冷屁股,花錢買東西送禮,她就感到委屈。
怪隻怪老馬糊塗!他為什麼要自作主張提前退休?如果他沒有退休,還是部隊幹休所所長,别人怎麼敢這樣欺負我?
想到這兒,白素珍又怨恨地瞟了一眼身邊的老頭子。
老馬推着自行車,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可能是因為騎車和爬樓受了累,他不停地喘粗氣。禮品沒有送出去,他急得滿臉通紅,額頭上滲出不少的汗珠。
白素珍知道,老頭子是怕她在制線廠吃虧,才固執地堅持送禮。意識到這一點兒,她又心疼老馬,覺得老頭子也怪可憐的。
老馬十六歲應征入伍,南征北戰幾十年。今年五十四歲了,沒有親戚朋友,孤苦伶仃。孩子養了一大群,可沒有一個孝順他……
逛到十點半,他們再次來到稅務局宿舍樓。
謝天謝地!這次終于見到了朱股長。
白素珍開始倒苦水,提出想調換工作崗位的想法。
“行!我明天去找你們龍廠長,争取把你安排在包裝車間。”朱股長答應得非常爽快。
幾天後,白素珍終于拿到了調令,再次興沖沖地到包裝車間報到。
車間主任看過她的調令,算上勉強接收了。但是,沒有把她分配到哪個班組,而是安排她做衛生。
做衛生就做衛生!這些活兒難不倒她。白素珍每天都在家裡幹,事情簡單,不需要從頭學。雖然髒點兒、累點兒,但不像檔車工那樣固定地站在一個地方。
每天上班後,她先拖地,再抹窗戶。幹完這些,再去幫各班組搬運箱子,給車間的工人打開水。這樣幹了一個星期,車間主任又把她叫到辦公室,說廠裡沒有設清潔工這個崗位。做了事情,沒辦法開工資,又把她安排到一個班組,叫她學着去包線。
“包裝車間實行計件工資制。每人每天定額五千個。完成定額拿基本工資,超額有獎,達不到扣錢。”班組長簡明扼要地介紹。
白素珍從來沒有幹過這活兒,第一天隻包了一千三百個。
從第二天開始,包線數量逐日增加。到了兩千個左右,增長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而兩千五百個,則成了她的天花闆。也就是說,無論她怎麼努力,隻能完成定額指标的一半兒。
沒辦法,已經努力了。扣錢就扣錢吧!總比在紅旗開關廠拿不到工資要強。
進保定制線廠第一次發工資,白素珍領到了九十九元錢。雖然這個數目是同班組工人中最少的,但她還是比較滿足。
下個月再努把力,收入就可以超過一百元!加根的月薪還不到一百元錢哩!自己小學畢業,四十好幾的人,一個月能掙一百多元錢,相當不錯了。
調整好心态,白素珍準備撸起袖子加油幹,争取在新的工作單位開辟一片新天地,可事情總不能随人所願,僅過了一個星期,她又遇到了倒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