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白素珍精神狀态一直不好,總是感覺特别疲勞。
上班時腰酸背疼,四肢無力,耳朵裡成天像電鋸鋸木頭一樣地響個不停,時不時還感到頭暈。每天吃過午飯,人就極度困乏,非得午休一會兒不可。可脫下外衣,平躺在床上,心髒又像懸在半空一樣。甚至覺得呼吸困難,上氣不接下氣。她強迫自己鎮靜、冷靜、安靜,努力進入睡眠狀态。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隻能眯十幾分鐘。醒了之後,就再也難以入眠了。因為擔心睡過了頭,誤了上班的鐘點,她隻好穿衣起床。一會兒脫衣,一會兒穿衣。天又那麼冷,穿的衣服又多,真是麻煩死了!但不睡又不行。中午哪怕眯那麼十幾分鐘,她就會感覺精氣神足了一些,腦袋也不那麼沉了。如果完全不睡,下午根本沒辦法幹活兒。這是不是得了什麼病呀?
其實,她的這些毛病是因為思念大女兒加枝而引起的。
去年的這個時候,加枝從美國給她郵來賀年片,信封裡還夾寄了十元零三角錢人民币——這是加枝那年回國沒有用完的零錢。白素珍又驚又喜,那種極度高興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可是,當她看過久違的來信,愉快的心情又消逝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傷心、痛苦和憤怒。
加枝在信中寫道:“坦率地講,我們母女倆還很陌生。我不習慣你那種自我誇耀的感歎,老是說你為了别人而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實際情況真是這樣麼?隻有老天爺知道。我勸你,别總是自尋煩惱,認為你有恩于别人,别人就應該對你感恩戴德。你有先生,有未成年的子女,你應該多從他們身上獲得樂趣……”
這像親生女兒對母親講的話嗎?尤為讓白素珍生氣的是,加枝明知道她不識英文,卻用英文名字落款。打着美國腔,用英文署名,真以為自己是美國人嗎?
加枝還在信中提出,把她留在家裡的所有書信、日記和影集郵給她。這是什麼意思?想和過往一刀兩斷?再也不回中國了?再也不認中國的親人了?再也不回保定她父母的這個家了?
白素珍本來不打算郵寄這些東西,又擔心加枝誤以為她舍不得花郵寄費。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按加枝的要求辦。不過,在郵寄之前,她準備好好整理一下,從頭到尾再浏覽一遍。
重讀加枝上大學期間的書信和日記,她忍不住淚流滿面。那時的加枝,對她是多麼敬重、多麼依賴、多麼信任啊!加枝甚至說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這才過了幾年時間,加枝對她的看法怎麼就完全改變了呢?她在女兒的眼裡,怎麼就成了“惡魔”呢?
她一直覺得,加枝自大學畢業之後,就開始對她進行精神虐待,給她制造了無窮無盡的痛苦。她想忘掉加枝,又沒有辦法做到。畢竟加枝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含辛茹苦撫養長大的。為了加枝,她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年華。為了加枝,她放棄了個人利益和其他追求。可萬萬沒有想到,加枝長大之後,竟是如此沒有良心,把她的養育之恩忘得一幹二淨。最讓她難以理解的是,加枝竟然放棄學業,不要工作,不要親人,跟着張德林逃往美國,還玩起了失蹤。出國七年多,加枝隻給家裡寫過三封信。每封信中都說自己與母親沒感情,對家裡人感到陌生。為什麼?為什麼加枝會變得如此冷酷無情?想起這些,白素珍就對加枝恨着牙癢癢。這個女子太自私了,簡直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早知道她是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自私自利的冷血動物,當初就應該聽從别人的勸告,把她留給她生父王厚義。讓她在農村裡生活和成長,變成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那樣的話,她就沒有資本來折磨、虐待和摧殘她的母親了。
雖是這樣想,白素珍還是天天思念加枝,沒有詛咒加枝遭報應。她還是希望女兒生活得美滿和幸福,有一天能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痛改前非,孝敬生她養她的母親,孝敬視她如親生閨女的繼父。
把那些書信、日記和影集寄給加枝吧!讓她自己重新看看,或許能喚醒她的良知和對母親的同情心。
白素珍有時還這樣想,假如自己是豬狗牛馬之類的動物,隻知道繁殖和撫養後代,不懂得要後代回報。那該多好啊!眼下最大的苦惱是,她沒有動物的那種高姿态。她覺得,撫養子女吃了那麼多苦,付出那麼多,就應該得到應有的回報。而子女們長大成人、參加工作之後,都自私自利,隻為他們的小家庭打算,不關心、體貼和孝敬她和老馬。對于這一點,她尤其難以忍受。
晚上,老馬總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着了,鼾聲如雷。而白素珍躺在床上卻怎麼也難以入眠。默默地數數,做深呼吸。這樣做了好久好久,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兩三個小時之後,她又會醒過來。滿腦子想的都是加枝,越來越清醒。她再次做深呼吸,強迫自己多睡一會兒,可絲毫也不起作用。老馬的鼾聲吵得她心煩意亂。她隻好從床上爬起來,蹑手蹑腳走出房間,穿過客廳,來到馬穎的卧室,打開台燈,坐在寫字台前寫日記。寫什麼呢?當然是研究加枝。
“她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到底是什麼原因?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也許不會。她明知道人生在世最怕寂寞和孤單,就想用不理睬這種方式來折磨我?她想達到什麼目的?想置我于死地嗎?為什麼?難道我生她養她錯了麼?我省吃儉用供她上大學錯了麼?我是阻止過她出國,擔心她受資本主義國家價值觀影響,變成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自私自利的人。看來,我的擔心還是有道理的。我為什麼要天天想念這個冷酷無情的不孝女?為什麼不能忘記她?”
不上班的時候,或者百無聊賴的夜晚,為了減輕思念加枝的痛苦,白素珍就去找人打麻将。麻将能讓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不去考慮其他事情。麻友多是部隊幹休所的老頭老太太。一角錢或者兩角錢一局,一場麻将下來,輸赢不會超過五塊錢。純粹是消遣,隻為打發時間。如果老馬不值班,他們夫妻倆就會一起去玩。老馬打麻将不動腦子。不是出錯了牌,就是去赢那些沒有的絕張子。好幾次,他自己碰了某張牌,又拿着那張牌去單釣将,其他牌友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看到别人嘲笑老馬不會打牌,白素珍覺得沒面子,有時還會勾起痛苦的回憶。在宜昌第一次與老馬見面時,白素珍就看不起這個人。說話咄咄讷讷,舉止窩窩囊囊,老實巴交,給人老氣橫秋的印象。她壓根兒就不想嫁給這個榆木疙瘩,可“三線”的那些領導、同事和朋友都來做她的工作。他們說,你已經單身生活了十幾年。為了成為一名正式工人,在“三線”也打拼了那麼長時間,至今還是個臨時工,轉不了正。如果繼續這樣混下去,一生就完蛋了。老馬年齡是大了點兒,看不去也不怎麼精明,但他畢竟是軍官,能夠享受國家的優惠政策。你如果嫁給他,你和加枝就能夠随軍,轉商品糧戶口。這對你有好處,對加枝更重要。萬一加枝将來考不上大學,有商品糧戶口,國家會安排工作。為了孩子,你就委屈一下自己吧!一切為孩子着想,從孩子的利益出發,把希望寄托在加枝身上。
就這樣,白素珍委曲求全,嫁給了老馬。加枝也跟着她來到馬家,并且轉到了基建工程兵部隊子弟學校讀書。部隊子弟學校的教學質量比農村中學要高得多,加上加枝聰明伶俐,勤奮努力,結果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可誰也沒有想到,她大學畢業後,竟然辭去留在北京的工作,随男朋友到美國陪讀。
白素珍和老馬最大的共同點就是艱苦樸素,勤儉持家,舍不得花錢。除此之外,他們沒有其他的愛好和情趣。老馬頭腦簡單,性格呆闆,反應遲鈍,嘴笨,講不出一句讓人開懷大笑的話語,也很少開玩笑。他們的夫妻生活索然無味。白素珍體會不到男人的幽默和風趣,因此感到特别孤獨和寂寞。她又是個天生的軟心腸。看到老馬那麼實在,就覺得特别可憐。雖然她比老馬小十二歲,還總是像大姐姐一樣地去關心他、照顧他。為了馬穎能夠健康成長,她希望老馬長命百歲,希望老馬能夠健康地活着,死在她後面,為她送終。老馬在家裡吃早飯時,她總要訂購一斤鮮牛奶,用牛奶煮兩個荷包蛋,逼着老馬吃完喝光,強迫他補充營養。逢到老馬在稅務局值夜班,她就睡不着覺,既擔心老馬晚上犯病,又記挂着加枝。因此,她臨睡覺前總是要吃好幾種調劑神經和催眠的藥丸。比方谷維素、魚肝油、維生素C和養血安神片。吃過藥之後,就靠坐在床頭看小說催眠。
小說都是馬穎從學校圖書室給她借回的,多半是台灣女作家瓊瑤的作品。有些小說她并不怎麼感興趣,但還是勉強往下看,目的就是為了催眠。因為坐的時間久了,屁股一陣陣發麻,身子感到沉重,她就脫掉外衣,躺在被子裡看。直到眼睛如霧裡看花,又脹又痛又流淚。下半夜了,還是無法睡着。于是,她又爬起床,削個蘋果吃。蘋果吃完了,再把蘋果皮放在枕頭旁邊。嗅着蘋果皮散發的香味,開始做深呼吸……
這天她好不容易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一個酷似毛猴的妖怪趴在她身上,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想喊,喉嚨裡又發不出聲音。于是拼命地用腳蹬,可妖怪還是不下來。她把右手伸到被子外面,摸到的是毛絨絨的皮毛,心裡就不那麼害怕了。她使出全身力氣,在被子裡打滾兒。手亂舞,腳亂踢,終于把那妖怪甩下了床。她點亮燈,定睛一看,那妖怪原來是個女孩子。她很生氣,舉起手便要打。女孩子對她說:“你别打我,我是鬼,不是人。”白素珍當然不相信。猶豫間,那女孩子轉身就跑,縱身一躍,跳到了一棵樹上。她跟着跑過去,看到樹上挂着一張人皮。她圍着大樹找了好半天,那個女孩子又出現了。女孩子悲傷地說:“我生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白素珍問她死的是大女兒還是小女兒。女孩子回答,死的是大女兒。素珍于是跟着她流眼淚。正在這時,加枝突然出現了,喊了一聲“媽”,就很親熱地與她拉起了家常。白素珍轉悲為喜,高興得哭了起來……
早晨起床後,她感到頭暈腦脹,胸口堵得發慌,渾身如被繩子捆綁着。耳朵嗡嗡作響,腦袋疼得就象要裂開,臉色也相當難看。
她想給加枝寫信,又不知道從何寫起。怎樣說才能讓加枝給她回信呢?訴苦麼?說說自己撫養她的艱辛?加枝肯定不願意看。責罵麼?說她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加枝肯定會生氣,更不會理她。就這樣,她寫了撕,撕了寫。折騰來,折騰去,一直沒有把信寫成。
“加枝啊!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為什麼?為什麼啊?”
她難以忍受這種非人的精神折磨,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來。
加根同樣好長時間沒來信,但她并不怎麼怪罪兒子。
那次加根攜妻帶女來北方旅遊,白素珍隐隐約約地發現,兒子不像小時候那麼親近她了。很少主動跟她講話,單獨與她在一起的時間也極其有限。即使兩人單獨在一起,也不像以往那麼和諧自然,有點兒别扭和不自在。顯然,他們之間的隔閡還沒有完全消除,雙方心裡都有些疙疙瘩瘩。
本來,白素珍是打算陪加根一家三口去北京,但加根和紅梅似乎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計劃,她也就不好意思提出來。
保定一别,直到一個月之後——也就是中秋節到來時,她才收到加根從湖北寄來的信。加根在信中介紹了他們在北京旅遊的情況,同時還提到方紅梅調到了孝天市第二高級中學。
讀完這封姗姗來遲的來信,尤其從加根那沒有激情、平鋪直叙的語言中,白素珍意識到兒子是在應付她,并不是真心實意想給她寫信。她開始考慮他們母子之間是否繼續通信的問題。
由于王加根與方紅梅戀愛産生的糾葛,以及王李村房産官司引發的矛盾,讓他們母子雙方都傷透了心。回想起那段日子加根對她的冷漠,以及與她交往時表現出的厭煩情緒,她的内心就隐隐作痛。那些讓人不堪回首的場面曆曆在目,讓她記憶猶新。既然母子之間沒有深情厚意,保持那種平淡乏味的通信聯系又有什麼意思呢?白素珍在給王加根的回信中,直截了當地提出,如果不願意寫信的話,就不要勉強自己。
“媽媽知道你工作忙,還要搞學習、做家務、帶孩子,輔導欣欣的功課。沒有時間給我寫信,我不會怪罪你。”她在信中這樣寫道。
自此,白素珍就有好幾個月沒有收到王加根的來信。
是真的忙得沒時間?還是在生她的氣?白素珍心裡拿不準。或許是在恨她吧!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反正加根是姓王的兒子,她也不指望他養老送終,要恨就讓他恨去吧!可是,長時間得不到加根的消息,白素珍心裡又特别想念,丢不開他。怎麼辦?怎麼辦呢?她每天都在為這件事情苦惱着,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直到今年“三八”婦女節,她終于收到了加根和欣欣父女倆的來信,随信還附有加根的半身二寸免冠照片。端詳着相片上的兒子,她心裡一陣難過。兒子還不到三十歲,照片上的年齡卻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那麼消瘦和蒼老,顯然是工作太勞累,又無人照顧而造成的。
王加根調到A銀行孝天市支行後,工作那麼忙,還抽出時間給媽媽寫信,這讓白素珍非常感動,也非常高興。她覺得,這個兒子沒白生,生得值!加根已經成了大人,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不管是在學校裡教書,還是從事銀行工作,都幹得有聲有色,深得領導和同事的贊譽。這讓她這個當母親的很驕傲。
為了心愛的兒子加根,為了可愛的小女兒馬穎,為了可憐的老伴兒老馬,她又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心。雖說她活着給不了這三個人幸福,但最起碼不會給他們增加痛苦。白素珍有時想,如果她得了精神病,或者非正常死亡,最痛苦的隻會是這三個人。在心靈上留下創傷的,也隻有這三個人。
給加根回信時,她忍不住提到了加枝。在傾訴内心的傷痛和苦悶的同時,她希望得到兒子的幫助。她把加枝在美國的地址夾在信封裡,求加根給姐姐寫信,勸說她不要不理她苦命的母親。在她看來,加根文筆好,什麼樣的話該說,什麼樣的話不該說,心裡有分寸。有他出面,肯定能夠打動加枝。
給加根的信寫好後,王素珍又給加枝寫了一封信。既然訴苦女兒不願意聽,責罵又會激起她的反感和憤怒,那就說說自己的現狀吧!實事求是地陳述,不摻雜任何虛假成分。用真誠感動她,或許她會良心發現,回信安慰一下苦命的母親。對!就這麼辦。雙管齊下,我不信收不到一點兒效果,不信加枝會無動于衷。
兩封信同時寄走後,白素珍又想起了加枝大學時的班主任趙老師。是不是給趙老師也寫一封信,探聽一下加枝的情況呢?加枝在北京上學時,趙老師對她格外好,像母親一樣地關懷她,還為她和張德林牽線當紅媒。趙老師肯定知道他們在美國的情況。顧不了什麼面子了,隻要能夠打聽到加枝的消息,白素珍什麼事情都願意做。一不做,二不休,給趙老師也寫封信吧!
拿定主意後,遇到一個難題。她隻知道加枝的班主任姓趙,并不清楚她叫什麼名字。偌大個北京農業大學,姓趙的老師肯定不隻她一個,寫“趙老師”收,她能夠收到麼?就算收到了,趙老師會不會給一個早已畢業的學生家長回信呢?管他呢!死馬當作活馬醫。
第三封信寄走後,白素珍感到異乎尋常的輕松。就像參加完一場至關重要的考試,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至于結果如何,那隻能等候命運的裁決。她開始有規律地生活,每天早晨參加體育鍛煉,和幹休所的老頭兒老太太們一起跳老年舞。堅持了一個多星期,她感覺效果不錯。心情比較平和,身體也比較舒服。
這個階段最讓她糾結的,還是馬軍的就業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