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花園汽車站變身的A銀行孝北縣支行營業辦公樓坐北朝南,與正對面的中心儲蓄所就隔着一條馬路。雖說隻有四層,也是老城區最高的樓房。
大樓一層是營業室和金庫,二三四層是辦公區域。從大院裡面的最東端上二樓,上三四層的樓梯又在最西端。因此,去三樓或者四樓就得通過二樓長長的走廊。二樓有儲蓄股、信貸股、會計股、出納股和會議室;三樓是行長室和辦公室;四樓是人事股、監察室、保衛股等後台支持保障部門。
辦公室位于三層樓梯口,進門是一個小房間,類似于入戶花園,裡面擺着一套桌椅。桌子上擺放着電話機和傳真機。這裡通常坐着内勤肖麗娟。她做完衛生,燒過開水,就開始分發報紙和信件,同時負責傳接電話。穿過入戶花園,是一個大客廳,有四套桌椅、一組鐵皮櫃、三人沙發和茶幾。這裡是司機和水電工休息的地方。新分配來的胡蓉也在這兒辦公,她管文書檔案,兼做财務報銷等事宜。連着客廳的還有兩個小房間:一間是打字複印室,裡面擺放着佳能複印機、四通打字機和成箱成捆的白紙;另一間是主任辦公室,兩張桌子拼在一起,王加根和餘豐新相對而坐。他們座位的後面,還倚牆擺放着一組綠色鐵皮櫃。
與在大橋頭辦公時相比,算是鳥槍換炮了。辦公條件的改善讓支行幹部員工喜笑顔開,為支行領導的英明決策贊不絕口。銀行大院裡面的新宿舍樓也封頂了,大家都在期盼着能夠住進這棟樓。至于銀行業務發展情況怎樣,存款增了多少,貸款漲了多少,不良降了多少,什麼時候能夠扭虧為盈,關心的人很少。
隻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王加根,經常表現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周末去新城區閑逛時,他發現各單位的規劃設計和布局差不多,都是臨街一棟辦公樓或者商住樓,後面圍着一個大院子,院子裡面再建宿舍樓。也就是說,這些單位的新大樓投入使用後,工作人員及其家屬都會搬進去,住在本單位的宿舍裡。另外,孝北縣政府正在實施安居工程,建設具有社會保障性質的住房,提供給中低收入的城鎮居民使用。因此,在不久的将來,無論是收入高的,還是收入低的,孝北縣城的居民大多會轉移到新城區。他們的個人存款,肯定會就近存入那邊的銀行。這樣的話,死守在老城區的A銀行孝北縣支行還有發展前途麼?他覺得,既然孝北縣城鎮建設的總體規劃擺在那兒,A銀行就應該順勢而為,和其他金融機構一樣,把網點布局和業務發展的重心轉向新城區,建立新的地緣人脈關系和客戶服務網絡。而不應該守在被别人遺棄的花園汽車站,自得其樂的耕作這一畝三分地。他在多個場合表達這一觀點,還多次單獨與行領導進行溝通,但難以引起别人的共鳴,也得不到支行領導的重視。甚至有人敲怪話,說他鹹吃蘿蔔淡操心,管的閑事太多了。
“這是閑事麼?事關支行的前途和命運,怎麼能夠說是閑事呢?眼下這樣搞,實際上是決策失誤,後果不堪設想。”王加根在行務會上這樣講。
“有點兒危言聳聽吧!”丁仲元不以為然地反駁,“你也不要把事情說得太嚴重了。就算我們支行在老城區,還是可以在新城區增設機構和網點嘛!在那裡租房子設個辦事處,開幾家儲蓄所,客戶流失的問題不就解決了?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活人總不會被尿憋死。”
“就是嘛!網點建設可以根據新城區建設進度随時跟進,根本就不會影響支行業務發展!”萬建偉随聲附和,“再說,我們有條件改善工作和生活環境,為什麼不先改善呢?寬敞的辦公室先坐着,嶄新的宿舍樓先住着,有什麼不好?能夠提前享受幹嘛不提前享受?”
王加根覺得,沒辦法與這些鼠目寸光的人溝通。當然,他也希望早日搬進新宿舍樓,住上單元房,就沒有再去較真。不過,他能不能在新宿舍樓裡分到房子,還存在較大的不确定性。
正在修建的職工宿舍樓總共有二十四套住房,而支行現有員工七十多人。究竟哪二十四個人能夠幸運地分到房子,還是未知數。
為了做好住房分配工作,支行成立了新宿舍樓住房分配工作領導小組。領導小組成員包括全體行領導,以及辦公室副主任餘豐新、人事股長夏宗明和剛從部隊轉業的葉衛國。
餘豐新在辦公室分管行政後勤工作,職工住房分配和管理是他職責範圍内的事情。夏宗明作為人事股長,對全行幹部職工的情況比較了解,另外,他參與過A銀行花園辦事處以前的房改工作,經驗比較豐富。葉衛國在支行機關工會工作,正好與職工福利及勞動者權益保護挂得上鈎。巧的是,這三個人都是退役軍人,都是從部隊轉業進入A銀行的。更巧的是,葉衛國還是王加根的高中同學。
這個領導小組首先制定了住房分配方案。值得一提的是,A銀行孝北縣支行從籌建到正式成立,各種規劃、計劃、意見、方案都是王加根負責起草。唯獨這次住房分配方案,沒有讓他參與,不讓他攏邊兒。
方案首先劃定參與分房人員範圍:必須是在孝北縣城沒有住房的A銀行正式員工。這就意味着臨時工、代辦員沒有分房資格,員工本人或者配偶在孝北縣城有住房,也不能參與分房。
對有資格參與分房的幹部員工,根據其文憑、職稱、工齡、行齡、職務等要素進行評分。還設置了一些加分項目,比方獲得勞動模範、先進工作者等各種榮譽和獎勵的,是烈士家屬、軍屬的,響應國家号召隻生育了一個子女的,都可以加分。分配住房時,先由綜合得分較高的開始挑房,第一名挑完第二名挑,第二名挑完第三名挑……直到二十四套住房全部挑完為止。
這個方案從理論上講是公平的,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還是存在不合理的地方。比方,在要素分值設置上,職務所占的權重最大——官本位特征尤其明顯。在認定是否在孝北縣城有住房時,也沒有一個明确的标準。這裡所說的住房,是商品房還是廉租房?是成套單元房還是簡易住房?面積多大才算有住房?方案裡都沒有明确,具體實施彈性較大,随意性較強。
王加根被認定為配偶在孝北縣城有住房,沒有分房資格。他怒火中燒,向住房分配領導小組申訴,找行領導據理力争。
方紅梅在孝北縣一中住的簡易宿舍能叫住房嗎?那就是臨時安身之所。簡易宿舍背後是孝北縣裝卸運輸公司,院子裡經常囤積和堆放着化肥,氣味相當難聞。特别是夏天,化肥散發的刺激氣味常常讓人睜不開眼睛。簡易宿舍本來就不适合人居住,他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委身于此。
夏宗明不理會他的訴苦和解釋,堅持把他劃入“配偶在孝北縣城有住房”範圍。并且說,這事征求過趙國棟的意見,趙國棟也認為,王加根不應該參與新宿舍樓的住房分配。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聲吼道:“行啊!你們這樣認定,我沒意見,但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們。如果按照這個标準,現在住A銀行老宿舍樓裡的人都沒有分房資格,包括丁仲元、程金林,也包括你老夏!你們目前住的都是單元房,算不算在孝北縣城有住房?”
夏宗明無言以對,直翻白眼兒。
第二天,住房分配領導小組又修改方案,把“本人或者配偶在孝北縣城有住房”這個限制性條件删掉了。
初戰告捷,王加根又提建議,應該把從外地“選調孝北縣工作人員”作為加分項。這個建議是有根據的,理由也充分。孝天市委市政府針對“選調孝北縣工作人員”出台了好多優惠政策,A銀行孝北縣支行均沒有得到很好的落實。七個選調人員中,隻有趙國棟、萬建偉和王加根升職了,其他四個人依然是大頭兵。市委市政府要求,各單位應該給選調人員每人每月發放八十元錢的生活補助,趙國棟卻擔心其他人有想法,提出折半執行,每人每月發四十元,又說王加根家在孝北縣城,有地方吃飯,每月隻發三十元……都是他媽的袖筒政策!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市委市政府的文件等于是廢紙。現在支行分房子,理應對選調人員有所照顧,提出這一加分項合情又合理。
遺憾的是,這條合理化建議沒有被趙國棟采納。理由是:選調人員中包括兩位行領導,這樣搞影響不好。
真是好笑!市委市政府有文件,要求社會各界為選調人員提供生活上的便利,為他們排憂解難,讓他們安心工作。趙國棟卻怕給選調人員分房加分影響不好。他作出這樣的高姿态,受損失的實際上是另外五個選調人員。因為他心裡很清楚,即使沒有這個加分項,他和萬建偉也能夠分配到住房的。
按照修改後住房分配方案,最終的評分結果出來了。四位行領導和支行中層幹部大多進入了前二十四名。
王加根是第二十一名,比較僥幸。最幸運的還是葉衛國,他恰好名列第二十四,比排在他後面的韓忠勇高兩分。事實上,這其中有貓膩,葉衛國隐瞞事實,做了手腳。
作為支行住房分配領導小組的成員,葉衛國一直關注着自己的分數。按照實際得分情況排序,他應該排第二十五名,落後韓忠勇三分。他于是故意隐瞞有兩個小孩的事實,說自己隻有一個女兒,是獨生子女,應該加五分。就這樣,他的綜合得分超過了韓忠勇。
按說,當事人必須提供證據材料。如果是獨生子女,就必須提交獨生子女證。葉衛國拿不出這東西,就對夏宗明說,獨生子女證在他老手裡。他老婆帶着女兒住在農村,眼下正是農忙季節,沒功夫來。
“這種事情哪個還敢造假?我可以賭咒發誓,如果我有第二個小孩,就讓我出門被汽車撞死!”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聽葉衛國這樣講,夏宗明就沒有較真。因為都是住房分配領導小組成員,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最後一套住房分給了葉衛國。
分房的事情就這樣糊裡糊塗告一段落,辦公室沒有打字員的問題卻一直沒有解決。
王加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趙國棟反映。訴之以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但趙國棟總是叫他莫急,耐心等待。到後來,他也懶得為這事去怄氣。去外面打印就去外面打印吧!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錢,自己隻不過多跑點兒路而已。不過,遇到打印的材料多,領導又要得急,外面的打字複印社還是難以勝任。因為他們畢竟不懂銀行業務,打印一些專業術語時難免出錯,校對的工作量特别大。每逢這個時候,王加根又會發牢騷,宣洩内心的不滿。
這事觸動了肖麗娟。有一天,她小心小心翼翼地問王加根,能不能把《四通打字機使用說明書》交給她,她想試着學打字。
王加根非常吃驚,有點兒疑惑地答應了她的要求。
肖麗娟捧着說明書靜靜地看了幾天,便坐在四通打字機前,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一個星期後,她居然用漢語拼音輸入法打出了第一份文字材料!接着,她又開始學習五筆字型輸入法……
沒有人安排,肖麗娟就這樣承擔起了打字員的職責。
自此,本來就如陀螺一般、從早到晚轉個不停的她,旋轉的速度更快了。除了做清潔、燒開水、分發報紙信件、傳接電話和打字複印以外,有時還要為行領導跑腿,去街上買這買那,樓上樓下找人,去液化氣公司灌煤氣……她一個人承擔着本來應該由幾個人做的事情,而工資待遇卻是辦公室人員裡面最低的。盡管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不滿,也沒有提過待遇方面的要求,王加根心裡還是有點兒過意不去。眼見她每天第一個來上班,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眼見她氣喘籲籲、汗流浃背地樓上樓下跑;眼見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打印文字材料,王加根總是特别感動,同時有一種說不出的負疚感。
臨時工與正式工待遇上的差異,分配制度上的不合理,不是王加根這樣的人物能夠解決的。别說身份差異引起的分配不公,即使是身份相同的正式員工,如果崗位不同,收入上的差别也非常大。當然,這主要取決于銀行内部制定的考核分配制度。
A銀行孝北縣支行成立後的第一次年終兌現,就讓人大跌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