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會來了。
沒有爹爹和娘了。
寶知懵懵懂懂地轉身,沒有理會擔心害怕的表弟表妹與丫鬟,隻覺得天昏地轉,随即身子一軟,眼前一片白光,不知身處何處。
原來他們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不是攀高枝的人。
他們死了,寶知的爹娘死了,一同死在那艘船上。
遠方,遠方,何處是遠方?
松源知道自己闖大禍了,慌忙叫了府醫後,便跪在爹爹的書房。
宜曼也吓壞了,哇哇大哭。
慶風院裡打水的打水,叫人的叫人,哄孩子的哄孩子,亂成一團。
恰逢喬氏出門看鋪子,沒個主事人,留下來的玉蘭便去大房請大夫人過去,大夫人正在與管事議事,一時走不開,便做主讓二夫人過來瞧瞧。
二夫人孫氏是個俏麗的婦人,但說話刻薄地很,大家都不喜歡往上湊。
玉蘭沒法子,隻好領着二夫人去。
孫氏也不耐煩得緊,一個外姓人,趕着上去讨好,吃的用的都是府裡,偏偏那喬氏還把梁家的家産鋪子與梁喬氏的嫁妝管得嚴嚴的,說什麼留給兩個孩子,要她說就該把這些東西一齊填到公裡才是應該的,胳膊肘往外拐。
待到慶風院時,府醫已經到了,皺着眉給寶知脈診,隻覺得姑娘氣血上湧,她細細一摸,再看那姑娘,卻見她面如白紙,隻有進氣沒有出氣,驚的不行,昨日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一副要去了的樣子。
她連忙口述了一個方子,叫丫鬟快去取了濃濃熬上一帖,随即忙給姑娘試針。
西廂房亂成一團,孫氏見宜曼坐在外間的秀凳上抽泣,忙碌的丫鬟竟沒人顧的上她,罵道:“沒良心東西!沒看見四姑娘哭得要厥過去了嗎,快取水來!”
她不喜歡四房,但好歹是謝家的姑娘,哪有被怠慢的道理。
她邊嫌棄一臉鼻涕一臉淚的宜曼,邊掏出手帕幫她擦臉。
宜曼聞到香噴噴的味道,睜眼一看發現是二伯母,二伯母不喜歡小孩,家裡幾個姐姐,她都敢去她們院裡玩,隻有大姐姐那不敢。大姐姐不是二伯母親生的孩子,丫鬟們都說二伯母苛刻大姐姐,不叫她吃東西。
宜曼便不敢動彈,任由二伯母一臉嫌棄地幫她擦臉,她見二伯母的臉,又氣又委屈,卻也不敢躲。
待府醫拔了針後,給姑娘灌了藥,就見那姑娘開始冒汗,嘴裡還嘟嘟囔囔的,兩個玉驚得不行,姑娘這是撞到髒東西了不成。
玉蘭還算鎮靜,忙去請喬氏的奶媽子,那劉嬷嬷一見寶知,便驚叫道:“了不得了不得,魄都丢了!”
宜曼吓得瑟瑟發抖,惶恐不安地躲在二伯母懷裡,心裡想:寶知姐姐是不是也要去很遠的地方了,她要怎麼去啊,誰來接她去?
孫氏摟着宜曼罵道:“老貨!快想法子!胡亂叫的,驚着四姑娘了!”
劉嬷嬷見小丫鬟小花候在一旁,便支着她去取了桃枝長香來。
外面兵荒馬亂,寶知卻不知。
她渾身軟乎乎的,整個人像是飛了起來,她在夜晚的星空中飛翔,似乎星辰都在手旁,觸手可及。
随後她便落到那艘船上,此時還不是血流成河的畫面,船上人人有序地守在自己的崗上,護院每隔一刻便交接班次,他們看不見她,她也摸不着他們。她走去船艙,鑽入一個房間,便見一個女子坐在床沿,那女人正抱着一個孩子,小孩覺多,早就躺在女人的臂膀裡睡得香甜,燭火印照出女人明豔動人的面孔。
她呆呆地凝視女人美麗的側臉,連來人都沒有注意到。
那來人面目俊美,挺拔俊逸,在寒夜裡披着星辰匆匆走到女人身畔,溫柔地望着女人,道:“霏娘,把喻台給我罷,你也累了。”
女人嗔道:“什麼累不累的,寶知可睡下了?”
男人接過孩子,将他放到小床上,随後摟過妻一道坐在床沿,細細告訴妻自己如何與女兒鬥智鬥勇。
女人放下心來,靠在丈夫的胸膛上:“總算是上了船,我這心好歹安定下來。”
男人道:“莫慌,大哥和子蘊必然在碼頭那等着我們了。”
女人便開始跟丈夫絮絮叨叨,說到京城後要如何布置梁府,要給寶知請新的夫子雲雲。
男人便一句一句地回應她。
誰料護院忽然着急忙慌地闖進來,連通報都沒有通報:“大人!有一夥黑衣人上了船!”
男人臉色一凜,心中卻不慌,像是早就有了心裡準備:“還剩多少人。”
護院臉色發紫道:“他們在遠處放箭,護院裡,還剩四人。”
男人囑咐他守好船艙,旁的也沒說什麼。
女人沒有慌張,她從容地理了理衣服,将小床中的兒子抱起,用銀勺喂了他幾口安神湯,随後用被子将兒子包好遞給一旁臉色慌張的奶媽。
奶媽焦急道:‘我的姑娘啊,你這是做什麼,趕緊逃到舵樓才是!”
女人卻換下寬袖外袍,換了件利索的外裳,男人已經懂得她的意思,從牆上取下兩把劍,遞給了妻一把。
女人親了親兒子的臉頰,兩人最後看了一眼孩子們。
這才是船上最寶貴最重要的事物。
随後男人便讓所有護院護送奶媽和隔壁抱着姑娘的丫鬟去船尾。
她在一旁看了很久,看着女人和男人與黑衣人厮殺,看着屍體肉沫橫飛,看着女人飛身擋在男人身前,看着女人身中數箭,看着男人如何死死抱着女人的屍體,最後被一劍穿心。
她隻覺得血液奔流。
這不是她的爸媽,這是寶知的爹娘,關她什麼事。
為何她會這麼痛苦,為何她滿臉淚水。
她的心好痛,好難受,都要喘不過氣來。
她便在冷風中飄起,越飄越高,便要進入一個黑黢黢的洞中,是不是進了這個洞眼前的慘劇就不會上演了?
但是她被一雙小手拉住,一轉頭,原來是寶知。
是寶知拉住她。
寶知對她說:“快些下來罷,要來不及了。”
她的四肢便灌進一陣熱氣,有了力氣掙紮,不被那股風裹着飄進黑洞。
得了消息回來的喬氏緊緊握着寶知的手,任由劉嬷嬷用桃枝沾了水灑在寶知身旁。
不知等了多久,隻感覺手心裡那隻瘦弱的小手動了動,外甥女便睜開了眼,看到她時,嘴唇抖了抖,吐出了一句:“娘,你肚子疼不疼?”随即卻閉眼暈厥過去。
喬氏眼前看着酷似妹妹的小臉,憶起在丈夫的陪同下一道前往義莊時看見妹妹屍身腹上胸前插滿了箭羽,悲從心來:“寶知!你娘不疼!寶知快醒來罷!姨母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