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知既無诰命,也無品級,不過一介遺孤,故而在外殿坐冷闆凳。
她倒也自得,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由子,隻心平氣和地喝茶,任由思緒慢慢飄遠。
她同燕國公,哦,現下是罪人季忠良,隻見過數面。
多半是她過往調查時無意尋見,但雙方打一照面隻有一次。
彼時身份已變,喬家業已得聖旨平反,雖主家凋零,清貴之名猶然落于既存之人;而罪大惡極的季忠良既是孤家寡人,亦為階下囚,昔日往來門生作鳥獸散,若是不搭理已是善心,更多為踩上一腳,自家做的,脅迫做的,皆扣于他之上。
那般狼狽,寶知心中痛快,卻也複雜。
你做盡喪盡天良之事,趕盡殺絕之時,可有想到過今日?
她問。
那斷了四肢,卧于腌臢之中、辨不出口鼻之人,靜默半晌,嘶啞道:“我要見……季律光。”
匆匆的腳步聲将寶知拉回當下。
“寶林娘娘身體不适,還請梁姑娘回吧!”
宮女有些不耐,眉目浮現焦急,像是趕人似地要将寶知逐出去。
寶知可以理解,畢竟往小了說梁寶林現下是東宮唯一的嫔妃,往大了品那梁袅袅是太子唯一的女人,黛甯殿的人自然水漲船高。
瞧這吃穿用度,啧啧。
寶知放下菏窯蘭花盞,不緊不慢抽出帕子,按了按唇角。
“這位姐姐說的是,不過殿下遣我侍女前去取物,命我候于此,我怎能違抗殿下之言?”
那宮女心中恨得牙癢癢:看來這個梁姑娘正如娘娘所想,心大得很!太子殿下便要臨駕黛甯宮,怎想還賴在這!
她越看寶知越覺她如妖媚,想要分走她家娘娘的寵愛,耳尖聽見隐隐約約的哨聲,便知太子儀架已近,情急之下竟同幾個小宮女一道拉拽寶知的衣袖,要将她推搡至側邊耳室,口中威脅:“梁姑娘可要審時度勢!莫要驚擾了娘娘!”
寶知在南安侯府金枝玉葉地長大,何曾受過這般待遇,更是不敢相信東宮的宮婢這般無禮,一時間驚得未作出反應,叫人推得跌跌撞撞。
反正現下無人,她可不是會任人欺負的嬌花。
可寶知正要動手,就聽外頭長聲:“太子殿下臨駕!”
于是乎,太子一入殿内,便見外殿裡頭跪着五六個宮女,她們皆圍着一身着鵝黃雨花錦長裙,外罩着青玉案外袍的女子。
美人黛眉微蹙,發簪歪斜,鬓邊散落着幾縷發絲,更襯着那眉眼如遠山芙蓉。
太子還是除卻在那船上與城牆,第一次見寶知略顯狼狽的情态。
他心中卻不合時宜想着,她着黃裙也好看。
太子身邊的大内侍平雲一眼就看出其中彎彎繞繞,心中咒罵:真是把自己當太子妃不成!
卻也想太子實則該娶親了,底下亂糟糟的,殿下一人如何既顧前又照後。
太子道:“梁姑娘請起。”
平雲順勢道:“黛甯殿裡宮女是剛采買的,規矩都未學到家,該是叫姑娘受了冷落。”
随于太子身後的侍衛聞言上前,堵上那面露驚恐的宮女之口,不過須臾便将人拖走。
這是他們自雍王府那鬧劇後第一次見面,雙方都有些躊躇。
寶知心中早已知太子對她的想法,現下見了太子有些尴尬。
太子是個驕傲的人,他知她無意,卻怎麼也做不得那等下賤的惡人。
遇到她這樣的人,他意欲使出的手段實在無法自洽。
室内靜默許久,還是太子先行打破沉默:“孤忙于政事,疏忽了東宮雜數,怠慢梁姑娘。”
寶知忙道:“殿下日理萬機,這如何是殿下之過。”說罷自己扶正了歪斜的步搖。
太子心想你可不是好心的人,疑心她似是嘲諷,卻見那木蘭累絲垂下的珠玉搖晃。
徽州簪娘名揚大盛,謝皇後曾賞了一支上奉的钗環給老雍王妃,她如何取得,自然不言自明。
太子未語,微微側頭,掩去漆黑的瞳仁中翻滾的濃郁。
寶知卻不知他那思緒,隻試探性問:“臣女的婢女愚笨,可……”一語未畢,便見主殿裡一女官面露喜色,匆匆而出:“奴婢叩見殿下,娘娘近日犯嘔覺多,适才太醫診斷,娘娘已有一月餘身孕!”
寶知咋舌,太子效率驚人,剛納一個多月,就有身孕。
不過太子早已是二十的人了,同年齡段的早兒女成雙,也不足為奇。
于古人而言,子嗣自然是好事。
可太子卻不如她所想,面上無喜,甚至叫人生寒。
寶知這才回想,這東宮還無太子妃!
這不是孽庶嘛!
庶長子在民間亦已造成家族紊亂,兄弟阋牆,更何況東宮。
像太子這般守禮的人,該是大怒。
太子周身随從皆下跪,隻寶知坐于椅上,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心中叫苦:本就是帶着一灘渾水來,沒想又落入另一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