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知煞有其事地叫她放寬心,爾曼不知她心中彎彎繞繞,另取了話茬:“唉。母親也操心得很。三妹妹又是絕食,又是哭鬧,怎麼說也不可肯嫁。”
寶知不解:“不是說已經定下了嗎,我昨日還見陸家送來幾箱首飾脂粉。”
爾曼搖搖頭,思索再三,還是告訴寶知:“她不肯。甚至有些……瘋瘋癫癫。”許是怕自己這般道有惡意中傷之嫌,又細細描述:“母親身邊的落馨這些天被派去她院子,發覺三妹妹有時自稱本宮,有時剛用早膳就要沐浴,說是陛下要臨幸她,她要先預備着。哎喲,真是駭人!母親聽到時驚得茶盞都摔了。我那時也在,發覺不過數月,她瘦得厲害。”
太詭異了!
寶知不可置信,幾次張嘴,最終隻能憋出一句:“這……大伯父同大表哥可知道?”
“這如何叫父親同大哥知道呢,還有丫鬟說看見花精鑽進三妹妹的眼睛裡頭,真是唬得院裡丫鬟婆子都不敢守夜。三妹妹的奶嬷嬷都從鄉下趕來,去瞧她一瞧。陛下登基後還有些餘事未了,父親不是去成安就是去蜀城。而前些日子禁軍裡忽然死了人,陛下遣了大哥去處理,都是焦頭爛額的事。”
爾曼說得心悸,止不住在屋内踱來踱去,忍不住将内心深處的話倒出:“唉,大姐姐……家中隻當沒她這個人,好在那陰川侯等厮在令月時死于戰亂,不然……哎……我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少有這般急躁不耐,近來家中的事壓得她實在喘不過氣,才會直接甚至尖銳地将衆人若無其事僞裝下的不齒幾近殘忍地呈在好友面前。
按理說,爾曼和寶知應該心照不宣地裝作二人未前往城外荒廟。
寶知下意識用虎牙輕咬下唇,伸手将爾曼拉到榻邊。
大丫鬟們早守在外間,屏氣凝神。
暖烘烘的熏爐拱得二姑娘雙頰通紅,唇齒間溢出一聲“啧”,一面揉開暈紅的杏腮,一面唇齒含糊地抱怨:“家裡家外都認謝家姊妹我為最長,自然要擔負起大姐姐的職責。母親讓我多勸慰三妹妹,可這叫我如何開這口。不說外人,那蔣家老太君做壽,外院裡頭的幾個舅舅知道我來,遣了人,話裡話外,說是寒暄,實則叫我莫要得意忘本。”
寶知輕輕拍了那嬌憨美人的肩背,接口道:“我知曉的。打世俗而言,你雖是記名在南安侯夫人的名下,卻不是大太太肚子裡頭出來的,難免輕挑了你去,卻定給世家主君的嫡出侄子。你唯一的嫡妹卻沒緣由遠遠同建安的書香門第定親。若是你去勸慰,恐是勝者的同情。”
“勝者的憐惜最叫敗者刺撓。”
爾曼這想在心中憋了許久,叫她心肝郁結,今日總算将委屈惶恐與憤怒抒發出來,五髒六腑都爽朗。
“旁人如何看我,我一介深閨女子如何左右。我……或許是大家都長大了吧,不再是侯府裡頭一門不出的姑娘。先頭都是一樣養活的,哪裡細分出尊卑貴賤?現下才知,我們做姑娘的,地位還不是仰仗了父兄。待出閣,身家性命與臉面總歸是寄托于外院的男人。這道理我哪裡不懂,可我這心啊——”水豔豔的狐狸目裡裝着不安與落寞,她反手搭上寶知的手,留下嫣紅的握痕。
寶知被掐得生疼,卻也一動不動,隻任她抓着。
“我還未出嫁呢,就感覺自己不再是自己了,便是忖度間,也是站在自己的益處而非侯府的利益。”爾曼掙紮了許久,還是将心中深處的話語托出。
寶知并不訝異。
她開口:“姐姐,這再正常不過了。”
爾曼雙眼微張,貝齒輕啟,像是聽到什麼怪聞。
寶知微擡柔荑,一面娓娓道來:“這好比現下,姐姐握得我手生疼,我卻不惱。若是三表姐這般,我定是要躲開。這是為何?”
爾曼忙将手松開,輕輕揉搓那道紅痕,嬌嗔:“我不過氣堵了,手裡頭失了分寸,你竟也心平氣和忍下!還不是我同你關系親近!”
寶知笑道:“正是這理。”
爾曼養在郡主娘娘膝下,七歲前吃住皆在決明堂,爾後獨宿爾堂。府裡衆人全壘起,興許在她心中也差郡主娘娘三分。
這或許便是一個尋常古代的庶女境遇。
自小由着奶媽子照料,若是主母興起,抱來逗了;若是生母惹惱了主母,一道吃了排擠。
待到出閣年紀,作為家中父兄交際的資源兌換出去。
這般主不主,仆不仆。
寶知是個普通人,知道這個原理,卻也無改變之力。
萬事不過情誼二字。
旁人這般想,她定是要遠遠躲開,可爾曼是她的好友,寶知自然有心偏她。
寶知意欲說些俏皮話來逗她,卻聞丫鬟打簾,慶風院三等丫鬟琉璃在外頭禀報:“喬家來人了,四夫人打發奴婢來尋寶姑娘來見客。”
寶知同爾曼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