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知腦中轱辘一圈,也想不到喬家有什麼親戚值得喬氏特意遣人來喚她見客,卻也順勢下了榻。
爾曼道:“我這也存了幾件你的衣裙,直接在這換了就去便是。”
二人常互宿彼此院中,有幾件裙袍也不足為奇。
從爾堂回明日館再去慶風院南轅北轍的,寶知便點頭由着丫鬟們打開紫檀浮雕頂箱,取出件藕粉裙衫,轉入屏風後換衣。
“今上月前平反數家,流放者回京回籍,奪爵者尚在世返還爵位,若殒了便冊封其子。可我隻聽聞喬家上下皆……”
這畢竟是寶知外祖,況且十分慘烈,爾曼也不好多說。
寶知倒無禁忌:“正是這理,當年我大舅還未入獄便被齊家先害死了。這些年來家裡便是姓齊的丫鬟小厮都是不允的。”
爾曼坐在玫瑰椅上聽着寶知略顯輕描淡寫的叙述,心中唏噓不已,隻得裝作忙碌,将案幾上的布料收起,發出呼啦的聲音,好歹顯得屋内不會這般冰冷。
“姐姐,我去去,晚些若得空再來尋你玩。”寶知倒一臉淡定,無知無覺地同她道别。
爾曼特地一路相送,站在院門口,看着那抹倩影,微蹙着,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咚咚忖度着,還是悄聲道:“剛奴婢伺候寶姑娘更衣,寶姑娘回話時——臉色嚴肅得吓人。”
爾曼搖了搖頭:“血海深仇,自然是刻骨銘心。”
另一廂的喬氏自是坐卧不安,她淺淺打了個盹,就聽海棠來報,道是自稱喬家人往門房遞了帖子,已被引入決明堂先行拜見郡主娘娘。
當年家中除了她與小妹,無一幸免,後徒留她如此踽踽獨行。
不!
喬氏忽地想到什麼,驟然起身。
是的,過了太久,她竟然忘了當年的一些事宜。
當年事發前不過一旬,大哥在外同人喝酒,帶回了個花娘。
大哥房裡雖有妾室通房,好歹都是正經人家出身的清白人,大嫂嫂楊氏身為勳爵之女,又飽讀詩書,自然勸慰,不想一向溫文爾雅的大哥像是被那花娘迷了眼,二人拌了幾句,大哥竟嚷嚷着要以「無所出卻善妒」休了大嫂嫂,不等下人去請父親母親,洋洋灑灑地寫下和離書,硬是拽着大嫂嫂的手按押。
大半夜的鬧開,父親甚至匆忙地披了件外衣便一路奔來,見塵埃落定,仰面歎息,親手持家法痛捶大哥。
大嫂嫂的親兄弟定遠侯剛承了爵,第二日就上門,二話未說打了大哥一頓,清點了大嫂嫂的嫁妝就離開。
大哥自此便同那花娘醉生夢死,日日飲酒,
随後,便是破天的災禍降下。
喬氏似是撐不住,複無力坐下。
即便大仇已報,每每憶起,心如刀割。
春玉正要勸慰,便見一行清淚蜿蜒向下,意欲開口,便聽外頭丫鬟傳報:“寶姑娘來了。”
随即從簾下現出一張美人面,許是行得快,杏腮暈紅,口齒間微微溢出白霧。
“姨母?”寶知驚懼不已,不待丫鬟伺候着脫下披風,便疾步上榻,挨着喬氏坐下,抽出袖中軟帕,輕輕壓去喬氏臉上的淚痕。
喬氏張了張口,又不知說些什麼。
外甥女有成算,冰雪聰明,自然能從細枝末節中領悟當年的事宜,可她終歸未切實同喬家産生關聯,自然無法同她感同身受。
太痛苦了。
喬氏的淚越流越兇,不過須臾就濡濕了帕子。
寶知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得伸手摟住喬氏有些瘦弱的肩膀,由着她在自己肩頭嗚咽,旁的隻好先勸慰着“仔細眼疼”。
這陣悲痛過後,喬氏抽噎着擡起頭,勉強一笑:“唉,年紀大了,就是這般控制不了自己。瞧你這衣裳。冬玉去西廂取了前我剛做的衣服來。”
寶知聯系前因後果,便知她為往事傷懷,也裝作不知,自然不提前事,隻俏皮道:“宜兒總說姨母最疼我,我雖嘴上客氣,可想着确實如此,竟可比妹妹與弟弟多得件姨母親手做的衣裳,想來姨父也比我靠後呢!”
這般伶俐話化解了喬氏心頭的傷懷,終是笑出聲。
寶知在屏風後換衣後,親手侍奉喬氏洗臉勻面,絞盡腦汁想了些花招來逗樂喬氏。
屋内正其樂融融時,便聽見喬氏身邊的喬嬷嬷的哭聲,同風雪夾雜着,割成一道一道鑽入縫隙。
寶知便見喬氏渾身一震,身上似是無力,卻也掙紮着起身。
寶知忙上前一道扶起喬氏,往正堂那去。
剛入内,便見喬嬷嬷親自打了簾子,一張溝溝壑壑的老面布滿淚水,雙唇顫抖:“姑娘!”她太激動了,無意間用了喬氏尚在閨中的稱呼:“大少奶奶來了!還……帶了大哥兒!”
喬氏似被雷擊中,顫抖着聲音道:“快,快些帶進來。”
這個消息叫她生出無限力氣,險些拖拽着寶知一道出去,寶知忙道:“外頭冷得很,快取了披風來。”
正亂成一團,便聽從垂花門裡一道一道傳聲:“楊夫人到。”
這是寶知第一次見到母親娘家的人。
也是她第一次切實靠近當年。
在幾個丫鬟婆子的簇擁下,一個中年婦人緩緩入内,一見到喬氏,那張布滿風霜卻楚楚可憐的臉上驟然爬滿淚水。
屋内靜悄悄的,隻有兩位姑嫂遙遙相望。
從門口到上位不過丈許,寶知第一次覺得這裡好遠好空,隔開了當年風華正茂的喬家大少奶奶同喬四姑娘。
喬氏握着寶知的指尖深深嵌入女孩柔軟的手心,尖銳而濃烈。
寶知未動,隻恭敬地垂下眼眸。
終是楊夫人先開口:“一别數年,四妹妹……風采依舊。”
“大嫂嫂!”喬氏失了分寸,竟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寶知被帶得左右搖晃,卻也緊緊攙着她。
楊夫人動容無比,亦往前來,已是做了母親的二人在屋中間雙手相握,千言萬語,隻作淚緩緩落下。
楊家來的人同昔日喬家舊仆更是哭不停。
這般的氛圍,實在感傷,寶知心中都生出怅然。
酸澀得很。
可這樣也不是事,寶知暗等一會,便笑道:“大舅母遠道而來,自然疲乏得很,快些上坐。”
喬氏恍然,忙拭去臉上的淚,挽着楊夫人坐上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