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擔心肖,擔心自己的族群。在武裝種親至地表的情況下,他不确定是否還有任何飛船能夠起航。
如果薩在争鬥中敗落,而他的短翅種同伴又無法離去,等待他們的将是滅頂之災。
他需要找到一條路線,将白色的雄蟲和肖一同送走。
隻是一個走神,場内的兩頭野獸已經再度滾過兩輪。
黑色的核心種逐漸摸清了對方的速度和力量上線,它全身的骨頭斷了多根,雌蟲驚人的自我修複能力也來不及愈合如此多的傷口,更何況愈合同樣需要能量,那些能量不是憑空變出來的。
于是在又一次近身交鋒時,黑色核心種狠狠咬住對方的肩頸。在喀特拉将它抓住前,咬下一大片血肉,然後飛速後退。
它的口器裡還叼着那塊生食,細長的舌頭纏住,将其整個送進口中。來不及吞咽的鮮血從它閉合的口腔處溢出,滴滴答答地滑落,同它自己的血液混在一處。
這一行為讓它看上去像是一隻典型的蟲族了。
那些金屬和石頭的螺旋形花紋不斷碎裂,但是在微酸的血液濺上去後,又會形成新的、層層疊疊的螺旋形。
饑餓、疼痛、過大的消耗幾乎足以讓任何一隻蟲族發瘋。
喀特拉的自我恢複還在繼續,但明顯變得很慢。
就像人類的傷口自愈有一定的極限那樣,蟲族隻是身體更加強悍、自愈能力更加強大一些,而非無止境地無限回複。
相比之下,黑色核心種的身體再生機能已經達到上限,扯掉的鱗片不再重新生長,撕開的傷口也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愈合。
血液糊住眼睛,紅色視線裡的一切都發了狂。
信腺與其它感官代替了一部分視覺功能,物體的形狀,距離、不同的熱源組成一張顔色各異的圖畫。這具異形般的身體被開發到極限,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着戰鬥的本能。
喀特拉好幾次都險些撕開它的胸口。
碎裂掉落的鱗片無法再有效保護其下的心髒,當猩紅的高位種尋準時機将黑色雌蟲砸進塵埃裡,力氣野蠻地卸掉了它的一串關節,有的擰脫臼,有的直接捏碎。
有那麼一刹那核心種無法及時爬起來。
蟲族對于氧和二氧化碳的需求更低,但不是完全沒有。劇烈的厮殺讓它呈現出一種類似于過呼吸的症狀。脫臼的關節來不及正位,使它無法翻身。
喀特拉咬碎那些礙事的漆黑鱗片,要剖出那顆完整跳動的心髒。
“不……”
格拉幾乎痙/攣般地握緊石欄。
他看着那隻黑色的雌蟲做出徒勞的掙動,而喀特拉的利爪幾乎瞬間掀開下方敗落者的胸膛。
那是他的伴侶。
那是隻屬于他的怪物。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對方從他的身邊帶離。
他向着核心種伸出手去。
先于理性,本能已經讓白色的雄蟲伸出了手臂。那些盤繞在他腦海中的根須簌簌作響,綿延出柔軟的、不可見的白色觸角,鋪展成黏密的蛛絲網。
王蟲時代,蟲族普遍認為頭顱是保存意識的地方,當身軀死去,意識回歸于大群。和人類利用數據天穹架設起時間河不同,蟲族的精神鍊接以每一個生物單元為載體,構建起虛空中的群體意識遺迹。
王蟲時代結束後,已經沒有任何蟲子能夠承擔起如此龐大的精神鍊接。
倒在塵埃中的核心種四隻金色的眼瞳睜大。
千鈞一發之際,喀特拉的攻擊被拉長成慢動作。
與此同時,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攪動黑色雌蟲的腦子,代替它自身拉拽着脫力的四肢,強行讓它拖着自己散架的身體,從嚴絲合縫的禁锢中掙脫起來。
這種命令直接镌刻在基因上,镌刻在每一隻蟲子的精神海裡,連死亡都無法拖慢它們奔赴召喚的腳步。
異樣隻有一瞬。沒有體驗過王蟲呼喚直系戍衛巢穴的前人類,無法判斷這異常的感覺從何而來。
核心種為了脫身擠壓斷了數根胸骨。
但猛然踹開對手的它伏在地上,已經緩過了最艱難的那口氣。
在瑟臨的驚呼中,白色雄蟲躬身跪下。
殷紅的液體沿着它的鼻腔和眼眶再度滴落,甚至連耳部也滲出血來,那些紅色的線蜿蜒流淌,滲入地面。
這七竅流血的詭異景象吓了中等種一跳,他以為對方受傷或者時生病了,幾乎想立刻将格拉拽走。
但雄蟲甩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轉身扒住石欄,看向場内的兩隻雌蟲。
視線變得明滅不定,格拉緊緊地抓住欄杆。
他快要觸摸到那個節點了。但他沒有力氣再試一次。
此時,黑色的核心種已經掀飛了壓制在自己上方的對手,快速掰正自己脫臼的骨頭,給了喀特拉一次劇烈的撞擊。
然後它以一種四肢低伏的體态,閃電般撲向摔出去的敵人,在對方爬起來前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猩紅雌蟲遍布厚重防禦鱗片的身上,騎壓住對手的脊骨,緊緊扯住對方的鱗尾,向着反方向掰動。
那紅色的尾鞭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喀特拉發出的劇痛嘶吼,鱗尾卻軟塌塌地以一種不正常的姿勢垂落下來。
獲得喘息的漆黑雌蟲已經重拾步調,趁着對方吃痛,毫不客氣地撕咬對手。
急于擺脫對方的高位種揚起紅色翅翼,躍至半空。
它們從高台跌落地面,又從地面打到空中。
喀特拉發出帶着血沫的大聲嘶笑,它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大祭祀場中,剛愈合沒多久的發聲器官讓它的嘶鳴聽起來異常沙啞。
“承認吧,你和我一樣。”
尾巴斷裂讓它的飛行軌迹比往常更為扭曲,但絲毫沒有減緩速度的迹象。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種生物!”
核心種根本沒理它。
空中作戰是它更加不熟悉的領域,俯沖時類似于遊隼的高速意味着沒有任何容錯率。
當它們交錯厮殺,鈎爪與鈎爪的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堅硬的骨骼和鱗片間幾乎摩擦出火花。
有那麼一瞬它們撞擊在一起,可怖的高速震蕩擊碎大片鱗甲,沾着血的紅色、黑色鱗片灑落下來。
猩紅的雌蟲将對手一把扯過來,它失去了尾鞭,但一對前肢卻依然有力,在緊緊捏住擾人的飛蟲時握斷對方的每一根骨頭。
黑色的核心種全身的骨骼都發出喀拉喀拉的斷裂聲。那是身體在達到了稱重極限時的哀嚎。
但它金色的眼瞳直直看向對手,沒有移開一秒。
像是發狠似的,它将全身的重量全部壓上,直直地沖着對方撞去,撞進紅色死/神的懷中。喀特拉的鈎爪擰斷了它的雙臂,繼而撕開它的胸骨。
但核心種不為所動,它像惡獸那樣一口咬上對方的喉嚨。
曾經被咬碎半邊的脖頸再次迸裂。
猩紅的高位種想要抽出手臂阻止對方,然而鞭子般的漆黑鱗尾纏繞勒緊,不讓他的手臂再進一寸。
野獸一旦咬住獵物便再也不會松口,流動着鱗彩的破損翅翼突然加速,帶着它和對手一同以視覺難以捕捉的速度下墜,直直地砸向大祭祀場的地面。
巨石的地面在它們身下崩裂,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響。
碎裂的副齒繃斷在口器中,幾乎順着氣管嗆入身體中、割開它的喉管,讓黑色核心種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極度駭人的抽氣聲,逆湧的血将四隻瞳孔染成赤金,即便如此它也沒有放開對方。
溫熱的液體劈頭蓋臉濺了它一身,現在它們的顔色幾乎一樣了。
再次受到重擊的脖子呈現出一種無法直立的狀态。
核心種想要更進一步咬斷它,但是對方的利爪幾乎紮破自己的心髒。喀特拉掙紮着直立起身體,敵人卻死死地拖住它,它們呈現出一種半跪的姿勢。
黑色的後肢牢固地鎖死敵人,連同快要斷裂的尾鞭一起發力。
核心種幾乎是半騎在這頭兇惡的勝利者身上,四肢低伏。覺察到無法一口咬碎那喉嚨,它立刻後仰一些,用利爪取代了口器和副齒。
喀特拉雙膝陷入地面深處,瘋狂掙動,石渣濺得到處都是。對方以整個身體為籌碼,将全部重量都盤踞壓制在另一頭惡獸的身體上。
紅色的野獸發出高昂的哀嚎,似乎想要暴起。
然而下一秒,黑色核心種的雙手抓牢它的頭。
頭顱與心髒,是蟲族唯二不可再生的器官。鮮紅的鱗片緊緊包裹着胸腔部位,還剩一半的脖子卻顯得搖搖欲墜。
當那雙手擰動,頸骨發出了清脆的響動。
咔哒。
那是群山開始崩塌的聲音。
細小的骨殖發出溫柔的竊竊私語,像是密密炸裂的小氣泡,緊接着它們爆發出一串喜悅的輕呼。
因為用力,核心種的傷口數次迸裂。
最後關頭他被喀特拉依靠體重壓在地上,對方瘋了似地抽動掙紮,幾乎扯斷那束縛住前肢的尾鞭,腰腹處的呼吸縫因為劇烈的拉扯也撕出狹長的傷口。
斷裂的骨頭從黑色鱗片下支離出來,但核心種的手很穩。
溢出的鮮血沿着碎裂的口器滴落,四雙赤金色的眼睛裡也流出血來。
黑色的雌蟲不為所動,無視了一切攻擊。
它以超越人類想象的力氣将那一整顆頭從搖搖晃晃的脖子上擰斷。
就像舊地神話中珀耳修斯斬下美杜莎的首級,并将其高舉。
連帶着一同抽離的長長脊椎,毒蛇化作的發辮那樣揮舞在空中。
喀特拉的指爪在最後時刻掀開了對方的胸膛,做出一個抓握的動作。
然後在即将掏出那顆跳動心髒前,它停了下來。
曾經的大祭祀場的勝利者,以一種半跪的姿勢,雙臂抽/搐着滑落下去。
被斬首的紅色巨蟲猶如一尊雕像,血從它的頸部流淌噴湧而出。
那些血液濺落在黑色核心種的身上,瞬間将它張開的翅翼染成猩紅,并且如瀑布一般沿着兩對翅膀濺落,和布滿整個安貢大祭祀場的染血的螺旋形花紋融為一體,一直延展至所有巨大頭顱雕像的腳邊。
仿佛兩雙新生的、巨大的、鮮血編織的翅膜,把這整個巨巢環攏于懷中,托舉起中間怪誕的、黑紅色交織的怪物。
無頭的失敗者轟然倒地。
新誕生的勝利者站在廢墟之上,緩緩直起身體,提着那顆無主之頭,由盤踞變為站立的姿勢。
那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就像第一個海洋生物爬向陸地、第一頭野獸學會直立行走,跌跌撞撞地使用新生的腿腳一樣慢。
從搖擺不定直至站穩,它停歇了許多次。斷裂的骨骼摩擦出刺耳的咯吱聲,每一次響動都回蕩在落針可聞的巨巢中,伴随着這聲音,迸裂的傷口灑下新的鮮血。
等到它最終站直身體,漆黑的鞭尾像一柄難以摧折的利劍般釘入地面,支撐住身披不祥鮮紅的異化狀态的惡獸。
頭顱從它的指爪中掉落,滾入塵埃。
核心種似乎化作了一座靜谧的雕刻,維持着那個沉默的、無人挑戰的姿勢,和整個大祭祀場融為一體,一動不動。
所有蟲族都在等待。
它們在等待一個信号。如果獲勝者登上高台,那麼它将成為安貢大祭祀場、成為Ja不可替代的新王。
但如果它倒在登上高台前,那麼蜂擁而至的蟲潮将撕去一切掩飾的外衣,以最原始野蠻的形态啃食它的屍骸。
空氣凝滞到如同滾燙的油鍋,隻要一滴水珠落入其中,就将引發激烈的爆炸。
連翅翼摩擦的細小響動都聽不見。
觀戰的瑟臨幾乎無法呼吸。
在理解祈禱的含義前,他便已開始祈禱,祈求那隻核心種快一些,在倒下前去往勝利者的寶座。
黑色的雌蟲終于再次動了。
但是它沒有挪移腳步,而是向着遙遠的觀衆席擡起一條手臂。
那是一隻鱗片斑駁、傷痕累累的屬于怪物的利爪,掌心向上,再看不出人類的痕迹。
在所有蟲反應過來前,一隻白色的蟲子推開自己深棕色的守衛者、推開身邊緊挨着的觀戰雌蟲,沖下高台。
翅膀殘缺的雄蟲在跳進最底層廣場的時候摔了一跤,但它毫不在意,感受不到疼痛般爬起身,再次跑向對自己伸出手的核心種。
當它沖到對方身邊、将手搭上攤開的指爪,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對方猛地一用力,将白色的雄蟲整個舉了起來。
兩對被染成猩紅的翅翼倏地張開,甩濺的血液混合着鱗粉揮灑出零零碎碎的反光,伴随着可怖嘶鳴。
漆黑的怪物展翅躍起,托着那隻白色的雄蟲環繞矗立的高台一周,最終降臨在殘垣斷壁的最高點,身後拖曳出長長的印迹。
那是作為獻祭終點的斷頭台,也是新誕生的勝利者的王座。
淅淅瀝瀝的血順着石台滴落流淌,如同某種不祥的獻禮。
原本安靜的巨巢在這一瞬間轟然炸裂,蟲群發出浪潮般的嗡嗡聲。
格拉抓着核心種,他現在不再害怕。
在那個感到忐忑的夜晚,薩克帝的手曾經搭在他的身上、安撫一般地摩挲他的翅翼,以一種很溫和的聲音慢慢地哄他——
“戰鬥結束後,我會舉着你在大祭祀場裡走上一圈,将你放在高台的王座上。”
“然後告訴它們,你是我最明亮的那顆小星星。”
黑色的雌蟲将他輕輕地送上高台,然後退開一步,站在側旁。當格拉仰起頭注視對方,兩雙金色的瞳孔鎖定他。
他的伴侶所說的每一句話,必将兌現。
于是格拉再一次伸出手,在無數雌蟲表示臣服的喧嘩聲中、在所有異口同聲恭喜新的安貢之王誕生的嗡嗡祝頌中,他将這隻傷痕累累的勝利者擁抱在懷中。
精神力的觸須探出,仿佛無數黏連的白色細線,蛛絲似的纏繞上對方荊棘遍布的意識,撫平那些看不見的血與淚,将最寶貴的核心緊緊保護在其它任何蟲都無法觸及的黝深網中。
核心種發出破碎的喘/息,把純白的雄蟲一并染紅。
當格拉感受那些精神的殘片,他舔舐到苦澀、壓抑,以及憤怒的味道。
像是沉澱了一百年那麼久,在平靜沉穩的表象下,在黑暗狹窄的深淵中翻滾、燃燒,如同一團浸入冷水中的、搖搖欲墜卻又始終無法熄滅的火焰。
于是格拉明白了。
他所渴求的伴侶就像一頭不歸的黑羊,一頭等待着的、永無複還之日的怪物。
在理解人類所謂的愛與希望前,他最先品嘗到的卻是苦澀和傷痛。
當彼此的精神纏繞在一起,他因對方的悲傷而悲傷。
黑色的雌蟲發出悠長清遠的嘶鳴,尖銳而怪異地穿過安貢大祭祀場,穿過Ja沉沉垂落的夜色,像是要紮根于這陌生的星球。
每一隻蟲子都因為這聲音而俯下身去。
那不是情緒語言和通用語言的任何一種,隻是單純的嘶喊。好像一匹離群的黑羊在呼喚着它那不再回還的羊群,呼喊聲穿透深邃寒冷的夜晚、穿透植被稀疏的曠野,如同一隻候鳥越過了海洋與陸地,飛行十萬公裡,呼喚着另一隻候鳥歸巢那樣。
漆黑的怪物全身上下骨骼斷裂,一些支離出體外的斷骨紮在雄蟲身上,仿佛包裹着荊棘的冠。
長長的血迹拖成荒誕的加冕地毯。
所有雌蟲陷入狂歡,它們祝頌、湧動,向安貢新的勝利者表示臣服,背景充滿光怪陸離的嗡嗡嘈雜,好像一整個巨巢都發起了瘋。
格拉張開殘破的淺白翅翼,像是要将那些聲音阻隔在外一般,輕輕攏住這可憐又滑稽的新誕生的王。
然後他低下頭去,将臉頰貼着對方。
回應般地發出了溫柔而長久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