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溫暖又怪異,帶着荒誕的色彩。
“他們很聰明,每次都會巧妙地從我和我的伴侶那裡騙到雙份的異獸糊糊、把自己吃撐,所以也會找到一個很好的躲藏處。”
記憶會發生錯亂,将一些事物進行美化。
每一個不願承認錯誤的愚者,都曾陷入漫長的美夢。
他們可以在夢裡糾正所有的遺憾,挽回難以承受的代價。
“然後我踏入了巢穴。”
所有的臆想在一瞬間碎裂坍塌,未竟的夢截然而止,暴露出内裡的猩紅。
那是塗滿牆壁的陳舊血垢的顔色。
這一次,坐擁整個灰翅族群、親手撕碎了自己的同源兄弟并盤踞于王座上的銀灰色雌蟲,終于發起抖來。
“我看見……”
他張了幾次嘴,似乎在說着什麼,但實際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所有話語全都變成了沒有意義的紛亂音節。
“我看……我看見…………”
亞瑟的手臂收緊。
他犯下了最為緻命的過錯,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離開灰翅族群的星域,将他的撫育者獨自丢在那裡。
就像對方曾經所以為的那樣,人們總是認定他們有充裕的時間、足夠多的機會,于是輕易舍棄重要的部分,反過頭來去追逐無關緊要的虛無。
年輕向來招緻自大。
躍躍欲試的青年自認為已經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擁有比同齡者更為穩定的心态,所以渴求一個平等的對談、渴望一個追逐對方身影的機會。
他假設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就像舊時的電影故事般動人,或許其間有一些波折,但一切都可以開始于一個充滿愛意的親吻,也可以将未來留白給一個水到渠成的擁抱。
然而當他所愛着的對象因抗拒而戰栗時,他甚至無力讓對方停止顫抖。
他隻能一并站在黑暗裡,隔着遙遠的距離抱住對方,沉默傾聽。
克拉克是無所不能、戰無不勝的。對方一把拎起跌跌撞撞的他、将他帶出那片雪原、帶回一個溫暖而安全的巢穴。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内,銀灰色的雌蟲展露出割裂般的性質——對于外界的兇殘堅定、毫不退讓,連一絲一毫的仁慈與容錯率都不願施舍,因為退避和懷柔意味着更大的災厄;以及對于人類的耐心溫和。
青年曾因為這特殊的對待而感到喜悅。
仿佛命運垂下一絲青睐,讓對方将最與衆不同的僅剩溫存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無人不會因為這種具有針對性的寬宥愛意而心醉神迷。
在得到愛之後,就會貪婪地想要更多,甚至無暇探究其根源,輕易地允許不美好的部分被一筆帶過。
人類天性中的貪欲平等地潛藏在每一個個體之中,從無例外。
但愛是痛苦,是負擔,是嫉妒與比較,是一個靈魂去拉扯泥潭中的另一個靈魂。
他僅僅見過屈指可數的個例,就敢将其宣之于口。
“我看見了我的伴侶和所有幼崽。”
當顫抖最終歸于平靜,亞瑟聽見對方再次發出聲音。
像是描述一個發生于過去的故事那樣,将所有猙獰的、可怖的、難以下咽的部分,簡化成短短的一個陳述句。
“我走進巢穴,然後看見了他們。”
曾經将他的撫育者塑造打磨成全新形狀的事物,就和宇宙中時時刻刻正在發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笑話一般,僅憑幾個音節就可以全部概括。
令卡姆蘭化作鬼蜮的污染潮汐緩緩浮動,即便曆經百年,依然徘徊不去;被恒星的熱度所焚毀的金烏殘骸遙望邊境線的方向,與群星的墓場一起永世長存;非人之物自宇宙的搖籃中爬出,将瀕死的伴侶抱上法赫納,并在漫長的歲月後帶着對方一同去往星海的深處,永不回還;互相撕扯下大片血肉的人類和蟲族各自匍匐在戰争的灰燼上殘喘,紅鹿宮中的帝王走向人生的終點,透過沉沉的暮色,向遙遠的紅太歲投去最後一瞥。
而灰翅族群内,一個有些吵鬧的巢穴悄無聲息地毀滅在驅逐戰中,形如最細小的微塵。
這一切都是亞瑟所不曾經曆、卻又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他如同一個踏入舊日的虛影,穿過漫長的時光、隔着十三年的距離,牢牢地抱着銀灰色的雌蟲,就像對方曾經将青年收攏在翅翼之下、施以小心的保護那樣。
在那之後,克拉克坐在深深的陰影中。
他沒有再說任何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