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建議我詢問一下你的意見。”
當那隻蟲崽謹慎地伸出前肢,攥住了雄蟲的鱗尾後,灰翅族群的亞王蟲再一次開口。
“關于……足肢種領地内,所有遺留成員的安排問題。”
沒有名字的幼蟲對于同為雄蟲的格拉展現出較高的接受度,從毯子裡探出一小截身體,慢慢地追逐着那根輕微擺動的長尾。
其行為就像一隻謹慎伸頭的花園鳗。
他沒有發現自己同對方的距離正在逐漸靠近,等到被白色的蟲子輕輕抱在懷裡後,才展露出一瞬間的驚慌失措。
格拉貼着他,發出低低的蜂鳴,不讓慌亂掙紮的蟲崽弄傷自己。
溫和的聲音仿佛在吟唱,即便沒有使用精神力加以撫慰,依然起到了積極作用。
很快,銀灰色的小雄蟲漸漸安定下來,以一種好奇的目光端詳着富含耐心的同類。他緩慢地伸出手,試探性地摸了摸格拉的臉頰,又摸了摸那雙垂落下來的白色翅翼。
“喜歡。”
這隻年幼的蟲突然開口,說出了清晰而準确的通用語。
抱着他的一方露出一點吃驚的神色,作為一隻自學過異族語言的蟲,格拉相當理解早期教育對于幼崽認識這個世界的重要性。
雖然不被其他成員所接納,他依然身處于核心基因族群很長一段時間,因此對于語言的掌握遠優于其他中低等基因出身的蟲族。
沒有經曆過相關培育的蟲,則相當于被根絕了向上攀爬的可能性——雌性尚有可能憑借兇狠的厮殺和強健的體魄而艱難地走出窪地,孱弱的雄性就注定隻能失去一切機會。
自從與薩克帝相遇後,他所遇見的大部分中低等幼蟲,都缺乏系統且準确的認識,也很難做出更為正式的表達。恩和恩納就是一個例子,這對兄弟剛來到Ja時隻會發出叽叽咕咕的鳴叫,對所有成文的記錄更是一竅不通,學習使用武器隻能靠死記硬背。
“他會說通用語?”
淺色的眼睛看向克拉克,也看向坐在身邊的薩克帝。
後者不知何時摸摸索索地挪到了距離伴侶更近的位置,讨人嫌地一并伸手逗弄着幼蟲,每一次都引起嘶嘶示威聲,令格拉不得不拍掉那隻作亂的手。
他将尾巴遞給蟲崽玩,又将翅翼塞到薩克帝手底下,以此來阻止他那動來動去的另一半将小雄蟲惹哭。
然而在提出疑問後,亞王蟲和核心種都陷入了一種沉默狀态。
薩克帝的手搭在格拉的蟲翼上,輕輕地摸了摸,如同一種安撫。
“是他的撫育者……教給他的。”
最終核心種回答道。說這句話時雌蟲沒有什麼特别的表情,但格拉從自己的伴侶身上嗅到一點特殊的情緒。
無法以做出準确的精神感知,但他明白對方有那麼一個瞬間,展現出了很久不曾流露的冷硬——并非針對他,而是針對其它的一些東西。
“他曾有一位雄蟲撫育者。”
接過話題的亞王蟲低垂眼眸,靜靜地注視着抱緊白色鱗尾的幼蟲。
——“格雷塔!”
因為救治而蘇醒過來的年幼雄蟲,在看見身旁強大的亞王蟲時感到極度驚懼,颠三倒四地不斷重複同樣的話語。
最初克拉克和亞瑟以為這是對方的名字,但他們随即便理解到,陷入恐懼的幼崽是在呼喚熟悉的蟲。
等到對方稍微冷靜下來,在養蟲崽方面相當有經驗和耐心的銀灰色雌蟲,嘗試着一點點地引導語言能力紊亂的小雄蟲緩慢拼湊出想要訴說的意思。
安貢唯一的幸存者在尋找自己的撫育者,一隻名叫格雷塔的雄性。
“他也在……在……”
消化功能尚且虛弱、隻能舔舔很少量的甜漿的幼蟲出乎意料地敏銳且聰慧,即便處于巨大的沖擊和應激狀态下,仍然盡量試圖做出準确的解釋。
“那裡,我們都在……幫幫他……”
意識到所謂的“那裡”,是指已經完全落入阿卡夏裂隙的安貢之後,亞王蟲陷入了一段時間的沉默。
面前的蟲崽是唯一的幸存者,這也意味着他和他所尋找的蟲,注定無法回到彼此的身邊。
“他是你的親眷嗎?”
以溫和的語氣做出有針對性的詢問,灰色的眼睛注視着急切的幼蟲。
然而出乎意料,對方快速地搖頭。
“帶給我們食物,教我們說……說話。”
努力回應這一提問,還沒有步入亞成年期便展現出優異拟态的雄蟲相當頑強,剛從瀕死的境地被拉回來,便艱難地頂着恐懼開始掙紮自救。
比一般同齡蟲更好一些的表達能力,在這種時刻幫了大忙。
這隻幸存者在尋找自己和另外一些幼蟲的撫育者。
某隻出身于戰敗的核心基因族群的雄蟲,艱難地庇護着一群失去親眷的幼崽。
等級越高的蟲稱呼越長,往往達到三個音節或以上,以此來區分出他們與其他蟲的差異。
直系如克拉克、克裡曼、克裡沙、羅克珊,全都有着相對正式的名稱。
格雷塔這個名字,意味着被當成貨物販賣到足肢種地盤的蟲,可能原本有着相對優渥的出身,才會有餘力教導身邊的幼崽通用語。
然而一旦其身處的族群在戰争中失敗,曾經的安穩環境便會瞬間化作泡影。
“他們咬他,咬我們,很痛。”
太過年幼的蟲崽很難對具體的暴力進行解析,也無法理解伴随着暴力進行的繁衍行為。相對年長的雄蟲在困苦的境地中掙紮,同時盡量喂養着同樣失去族群的幼蟲。
将美麗和稀缺編織成的項鍊套在孱弱的個體上時,這項鍊會化作絞索。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的雄蟲便是如此。
大部分蟲族如同太空時期的維京,野蠻和劫掠的興緻遠高于對同類的恻隐心。
每一隻雌蟲都想看漂亮的玩具碎裂。
正如同剛降落于Ja時,交易巢穴的管理者提議将格拉賣去能源礦場一樣。這個物種對于道德毫無理解,卻又會因為血腥和暴力而情緒高漲。
死亡和繁衍所帶來的欲望總是同出一源,對于其中一方來說慘叫着無法忍受的事情,對于另一方則成為了趣味與樂子。
然而,幾乎沒能在整場戰争裡留下名字的雄蟲,卻堅持在難挨的痛苦中養大了三隻毫無親緣關系的小蟲崽。
脆弱但是難以催折的成年雄性身處足肢種的地盤,撿垃圾一樣撿到幾隻奄奄一息的幼蟲,擠出貧瘠到可憐的食物,又慢慢地教他們通用語和相關的知識。
當戰争進行到末期,足肢種開始大肆搜刮領地裡的雄蟲與幼崽,準備将自己的族群成員付之一炬,提前一步嗅到恐懼氣息的撫育者也曾嘗試把自己所照顧的幼崽藏起來。
但是這種努力失敗了。
他們如同零件貨物般被搜刮收集,扔進安貢。
長久的苦難沒有摁碎那些難以磨滅的希望,卻又輕而易舉地被一場屠殺所銷毀。像是将一朵花或是一顆草,踩進淤泥中那樣簡單。
足肢種的亞王蟲親手銀灰色的幼蟲單獨拎出來,拎到所有蟲的面前。
這個意外的發現令在場的蟲發笑,還有什麼比突然看到一隻形似仇敵的蟲崽更加滑稽的事情。
那是血腥而惡意的怪誕笑容。
它點燃了随之而來的一場狂歡。
紛亂的記憶複蘇,混雜着灰翅與閃紋種基因的小雄蟲重新陷入驚恐和癫痫,克拉克用很多很多的小毯子裹住這不停抽搐的幼崽。
黑暗柔軟的繭囊環境會令年齡小的蟲感到安心,模拟出一種尚在卵中的錯覺。
強大的雌蟲則隔着繭輕輕地拍着對方。
筋疲力盡陷入沉睡的蟲崽還不知道,堆積在安貢中的大量雄性和幼蟲無一存活。
甚至連他們的殘骸也同沉澱其中的淤泥血漿一起,落入阿卡夏裂隙,靜谧無聲地湮滅在這個宇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