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撫育者無論是在戰争裡還是在屠殺裡,都沒有來得及留下名字,其它蟲并不會記住這樣一隻微不足道的雄性。
生命的消逝往往悄無聲息,正如同生命的誕生經常毫無價值那樣。
“我是否……”
匆忙通過躍遷點前往其餘核心星球進行收尾工作的薩克帝,在使用遠距離通訊與自己的同盟者交換現狀與進展時,發現銀灰色的雌蟲沉默寡言,在說出幾個音節後便不再言語。
“我不接受心理咨詢。”
擡手換了一把武器的核心種言辭簡潔。太過頻繁的使用讓粒子槍出現故障,他調試完随行者遞過來的新裝備,快速地站起身,看着狀态不算好的亞王蟲。
自他們相遇起,面前的高位種便展現出對于敵對者以及族群成員之外的存在,那毫不留情的處理态度。像是在護短之餘,仿佛摒棄了所有多餘的同情心一般。
然而愈是極端的情緒和愛憎,在懷疑與顧慮産生的瞬間,便愈是會化作割傷自身的鋒刃。
命運當頭時人們總是難以分辨對錯,軌迹成型時又難以改變化作過去的既定事實。
“無論是自己想出答案,還是同亞瑟傾訴——我相信他願意同你談一談,包括那些你拒絕告訴任何蟲的隐晦情緒,我需要你盡快恢複狀态。”
薩克帝注視着對方。他們都曾給彼此批注過嚴苛的判詞,并由敵對的關系最終走向同盟。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
就像曾經的他被永不停息地推着向前行進那樣,平白抛之于身後的每一秒鐘,都會成為未來前進道路上的橫生荊棘。
“在我徹底清洗完足肢種的地盤前,我希望開啟同閃紋種以及鳌種的正式和談。”
“我需要你以灰翅族群亞王蟲、同盟者的身份,同我、同我的族群站在一起。”
清理過程算不上快。
核心種花了比預計更久的時間才得以返航。如果不是克裡曼發來的信息簡短描述了格拉的現狀,他可能會更多耽擱幾天。
對足肢種核心栖息地進行清剿的期間,太多事情都如同荒誕劇那樣,被從充滿陰影的角落中被連根扯起、暴露在日光下。
戰争隻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難開始于管理和統治。
灰翅其實很缺蟲,連續的征戰讓這個族群需要盡快進入休養階段,如何分配有限的蟲手成了一大難題。
好消息是,足肢種比他們減員更多。
白皇帝時期,馬普茲科學院曾經使用過特殊的審訊手段。
他們以缸中大腦的形式對待反對者,剝離肉/體之後對僅剩的腦進行無止境的刺激,毫無保留地加以解析,直到榨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為止。
這一做法早已被廢棄,其引發的法律及倫理問題曾一度引起軒然大波。
相較之下,蟲族就簡單得多。
往日所有族群成員的精神,都毫無保留地對王蟲敞開,位于族群頂點的蟲可以獲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消息。即便有成員死去,其他蟲子也會收集死者的頭顱,讓那離群的意識在死後一并回歸大群。
這一做法和馬普茲科學院的手段有着微妙的相似之處,區别隻在于主動與被動。
然而在王蟲消失的當下,核心種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挖掘清點大屠殺的線索,然後批量處理掉證據确鑿的相關蟲,并把剩餘的兩顆核心星球徹底犁耕一遍。
還有一大部分存在暧昧疑點的足肢種等待進一步篩查,它們因為浸透亞王蟲巢穴的鮮血而陷入歇斯底裡的恐懼。
一支核心基因族群的覆滅,會衍生出太多問題。
“整理出剩餘資料。”
卷刃的冷兵器和被摁到碎裂的扳機如同某種命運的回響,曾經的人類也曾以同樣殘酷的手法斬下王蟲的頭顱,他的人生仿佛總是循環播放。
暴力催生恐懼,恐懼引發服從,新的秩序與政權的誕生往往伴随着死亡與殺戮,任何一寸奠定基石的土地之下都流着敵我雙方的血。
但是步入和平之後,每一個生命又全都仿佛自發地學會了披上道德的外衣。
“我不會容忍憑空捏造的虛假證據。”
金棕色的眼睛看向差一點陷入狂歡的灰翅成員,把所有躍躍欲試的蟲扯回循規蹈矩的高岸。
無所制約的權力是恐怖的,可以輕易将一切引導向毀滅。身處于蟲群中時,道德的束縛便變得尤為薄弱,一切不合理的做法皆盡有資格獲得寬宥與贊美。
構成其真正内核的無情部分,正以冷淡的目光審視着死亡。
“但也不允許漏過任何一隻涉事者。”
這是之前一個小循環裡發生的事,也是核心種沒有告訴剛蘇醒的伴侶的事。
暫時失去讀取能力的格拉,還沒有察覺對方身上的疲憊從何而來。洗掉所有血液氣味的雌蟲笑着,抱住那隻于慵懶中舒展身體的白色蟲子,撓一撓那對柔軟的翅翼,編一個無傷大雅的笑話。
仿佛血腥與死亡的部分從不存在那樣。
年幼的小雄蟲已經蜷縮在一堆小毯子中睡着了。
還沒有完全恢複的蟲相當容易感到困倦,時常精神不濟,無法長時間地集中注意力。
格拉摟着比自己更小更柔軟的幼年期蟲,輕輕地拍一拍睡得不是很安穩的小崽子。這一次,他黑色的伴侶坐在一旁,沒有手欠地調笑,也沒有再黏黏糊糊地靠過來。
再度擡頭時,白化種注視着灰翅族群的亞王蟲,語調溫和而平穩。
“我明白了。”
格拉說。
當亞王蟲提及蟲崽的撫育者,同時隐晦地提及安貢所發生的大量死亡,他将小雄蟲抱在懷裡,不讓淺睡的一方因所有血腥的故事而驚醒。
幼蟲的夢裡可以有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甜甜蜜露的味道,被摸摸腦袋的溫柔的味道;而不是血液的味道、屍體焚燒的味道,以及暴力和性粘膩惡心的味道。
“關于闊翅種和足肢種剩餘成員的安置,請和我具體說一說詳細的情況。”
格拉坦然地回應,并在薩克帝沉默不語時,先一步向後靠進伴侶的懷抱。他感受到核心種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擡手将他環繞在臂彎中。
“除此之外……”
他的話語略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做出什麼決定那樣。
“有一份剛剛整理完的文件,我需要同你們讨論。”
“以大信息現有管理者的身份。”
格拉感到有些緊張,窒息般的沉重彌漫在他的身體中,令他想要輕微地顫抖。
但與此同時,争奪的天性嶄露頭角,即便是最與世無争的雄蟲也必須遵循這一原則,本能之上的道德和本能之下的掠奪欲合二為一,讓他涉入未曾踏足之地。
這一刻他想說的和以往那些輕拿輕放、無關痛癢的事情都不同,克拉克是一隻太過聰明的蟲,即便态度較一般雌蟲而言更為寬和,無法閱讀其情緒的格拉也拿不準對方會做出何種反應。
或許信息巢使用者的身份還不足以成為足夠的籌碼。
他想插足新秩序的基石。
雄蟲很少有機會大聲發言,雄蟲無法坐在談判桌上,雄蟲是無價值的。
他像個不知輕重的傻瓜,試着拉出一把椅子,強行擠進自己所未知的領域。
下一秒,格拉感到薩克帝握住了他的手。
對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牽着他,沉默而無聲。
就像那隻手曾經将他拎下劫掠船、領着他走進卡塔的巢穴為他尋找輔導員那樣。
格拉回握住對方。
他的顫抖停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