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看上去帶着輕微的倦怠,一絲不苟的發部分散落下來。
“無論他如何想要隐瞞彼此的關系,真正的情感和在意永遠都是無法被藏匿的。人類的皇帝在注視我們時,以注視蟲群的目光進行判斷和分析,但是當她看向薩,即便那位執政者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緒,仍舊會流露出細微的笑意。”
“那是族群成員間才會有的關切與信任。”
過于敏銳的洞察力令青年沉默了一瞬。
随即亞瑟走近一些,站在克拉克的身邊,一個擡手就能夠碰到對方的位置。
“你為此感到悲傷嗎?”
人類輕聲問。
“又或者是憤怒于自己的同盟者對于部分重要事實的隐瞞?”
“我不知道。”
亞王蟲的話語很平靜,既沒有顯而易見的憤怒,也沒有充滿憤懑的不甘,僅僅是顯得有些累。
“在他真正做出任何有損于灰翅族群的事情前,他仍是我所承認的盟友。或許他有自己的理由,但也争取到了足夠多的利益,兌現了曾經許諾于我的每一項承諾——兩顆亞王蟲的頭顱,一個穩定的貿易通路,以及……解決你的身份問題。”
青年的手指觸及到了對方收斂于身後的翅翼,克拉克終于側過頭來。
那恢複優美紋路的雙翼低垂,表面不會沾染細微的鱗粉。
“那麼又是什麼使你再一次來到了卡姆蘭?”
湖水藍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同白日裡展現出輕微低落的雌蟲對視,當人類的手臂垂落,他牽住了自己曾經的撫育者的手臂。
“貿易區,同人類的會晤,還是我的請求?”
亞王蟲的身體輕微地僵硬了。
“之前我并非刻意回避。但我想,你并不願讓其他任何人或是蟲族借由此事诟病我們之間的關系。”
慢慢地同對方說着溫和的話語,人類的聲音沉靜,如同夜晚的湖面。
“如果我的行為令你産生了任何誤解,請原諒我不成熟的表現。”
“我從未愛過其他的人或是蟲族,每一步對于我而言都全然陌生,因此缺乏正确的理解和方式。”
“你确實弄錯了。”
當銀灰色的雌蟲再度開口,那聲音冷靜,試圖心平氣和地講述一個淺顯的道理。
“我想太過年輕的人類總是會混淆他們的内心所求。”
“你的經曆令你産生了某種印随效應,無限放大了情感的局部細節,令自己陷入混亂的泥沼。”
克拉克歎息,因這過于蒼白的解釋而感到無可救藥。
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太過具有主見,也不缺乏達成目标的心性,一些以退為進的小手段令蟲難以駁斥。
“或許你沒有分辨清楚何為親情與愛情,我們相處了太長的歲月,才讓你模糊了二者的分界線。一旦你回歸人類星域,去其它的星球多遊曆幾——”
未竟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青年傾身吻了上來。
人類緊緊地抓住銀灰色雌蟲的手臂,另一隻手将那僵直的身軀貼向自己,輕撫對方繃成直角的翅翼。
“我從未弄錯。”
亞瑟·西蒙斯說,含笑的話語拂過對方耳畔,令亞王蟲睜大雙眼。
“在我重新學會人類的語言之前,我已學會你的名字。親情不會讓我親吻您,也不會讓我的心髒因此炸裂,倘若您願意聽一聽我的心跳,您就會知道從始至終我都以無比直白的熱情愛着您。”
“即便是一顆紅巨星的坍塌與毀滅,也不會帶來比這更為深切的熱度和痛苦。我的靈魂無法再尋得任何歸處,它隻能永恒地停栖在您的身邊。”
對方的心髒如其所言,跳得太過快速沉重,幾乎令銀灰色的雌蟲戰栗。
青年的胳膊緊緊地摟住那具試圖逃離的身體,任由自己的愛、自己的繁星因那些熱枕且沒有保留的話語而四肢乏力。當他再一次親吻對方的唇角,湖藍的眼眸中帶着濕意,仿佛湖畔的漣漪和連綿的潮汐。
“我可以用這世上的一萬種語言傾訴我愛你,卻無法阻攔一份執意走向分離的命運。”
人類的聲音很輕,許多話語模糊不清,呢喃一般難以閱讀。
“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讓我傷害您。我所說的一切并非強迫,也不是一場談判,隻是一次毫無勝算的挽留。”
他們像是兩個愚者,在黑暗中的夜晚,緊靠着彼此。
“我想要留下您。”
“您愛一愛我吧。”
亞瑟說,他的笑意中含着淚水。
“一點點就好。”
他自己還在發着抖,就想以擁抱去止息對方的顫抖,卻連恐懼都仿佛一并傳遞了過去。
克拉克沉默着,一言不發,仿佛完全失去語言功能。
人類無數次地重複“一點點就好”的時候,聲音裡帶着難以覺察的無措,一向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孩子自愛中習得無畏,也同樣自愛中知曉憂慮。
将硬翅族群殺到滅絕、屠戮了自己同源兄弟的亞王蟲靠着背後的牆壁無力地滑落下去,青年溫柔地托住他,任由那雙華美的銀灰色翅翼逶迤垂落。
紅太歲停靠在星港處,于不眠的長夜中遙遠注視着它所深愛的靈魂;人類的帝王匆匆來到又匆匆離去,攜帶簽署完畢的協議回歸紅鹿宮;結束工作的黑色核心種抱住自己的伴侶,在這一生中第一次躺在人類的床榻上;遙遠星域的其它核心基因族群因如期而至的雙方會談,引發了軒然大波;VX197的模型殘骸如常運轉,接收着順裂隙漫延至此的信息碎片;陌生星球上的硬翅運輸船沉入夜色,細碎的、浸潤着污染的花海閃爍着繁星般的微光。
這宇宙太過紛亂,太過無常。
所有的人和事被壓縮進一個玻璃的箱籠,如默劇般交替上演。
當青年再一次低語時,燙得驚人的眼淚落在對方身上。
那是摻雜了一點點甜蜜的苦澀味道。
黑暗中,克拉克伸出手。
他抱住了對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