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被高子運逗笑,隋瑛看了他一眼。
“見善莫見怪,在朔西官員間沒那個禮數。你的茶還熱嗎?叫人添一壺來。”
“尚是溫的。”
“溫的就是快要涼了,你身子弱,在京内就時常感染風寒,何況來到了這裡。”隋瑛說道,就吩咐人去重新沏了一壺茶。此時,高子運還在喋喋不休地責怪隋瑛幾日前擅自去了前線,叫他擔心,也叫林清這個京城派來的欽差好等。
“高大人,我這個撫台做得還沒有半點自由了?”
“撫台啊,您可不要仗着自己年輕,身子骨好,這風寒一旦沾染了您的骨頭,可叫您有得受,這朔西一時半會還得叫您擔着,您可不能任性妄為啊。”高子運語重心長地勸道,随即又是一聲歎息,“您親自押運冬衣和糧草送給前線的将士們,還自己墊了資财在裡邊兒,可您前前後後也隻有兩套冬衣,再加上那個破破爛爛的鶴氅,您如此行為,叫咱們這些辦事的心中實在慚愧。”
“我對您從無此要求,高大人,隋瑛獨身一人,也不似您和王大人有一衆家眷要養活,我要那麼多勞什子做甚?您大可不必慚愧,對朔西的貢獻您稱第二無人敢論第一。如今時間不早了,您也得回府休息,我差人送您。”隋瑛叫來長随,吩咐了幾句。高子運搖着頭走了,屋内便隻剩下林清和隋瑛。
“隋撫台,您今日受累,我……”林清起身,脫下鶴氅,預備行禮離開。
“見善,穿上罷,屋内冷。”
隋瑛沒有半點自己離開或者許他離開的意思,林清隻好重新披起鶴氅,端坐着靜待後文。他擡眼看了一眼隋瑛,如同兩人多年前的相識,他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如玉般的君子模樣。隋瑛,隋在山,林清心中默念着他的名與字,在如此溫柔清隽的面孔之下,卻有着一顆剛硬的無所畏懼之心。
“朔西的軍情,我和吳将軍都有奏文,這回聖上差你來,究竟用意為何?”隋瑛放下茶盞,即使心中有數,他卻想聽林清的說辭。
“無非想聽真話而已。”
隋瑛微眯眼睛,“此話怎講?難不成我和吳将軍還能在奏疏裡作假?”
“見善沒這個意思。”林清恭敬地垂下眼眸,以一種甯定的聲調說,“真的對面可不僅是假,還有‘缺’。有了這‘缺’,真也便算不得真了。”
見隋瑛沉默地盯着他,林清幹脆也不再隐藏,繼續說:“有些事,您見了,說不得。有些話,您心中想了,卻寫不得。您和吳将軍說不了的,寫不了的,我來說,我來寫。這是聖意。”
“見善的意思是,你的奏疏這一次不會提到内閣裡去?”
“我将親自面見聖上。”
話說到這裡,意思便也再清晰不過。對于隋瑛來說,繞過内閣首甫張邈直接向當朝皇帝奏明朔西真實情況定是好事一樁,可他卻臉現憂色,依舊盯着林清,不言一語。
窗外狂風肆虐,鬼哭狼嚎一般。屋内卻岑寂無聲,暗流湧動。
“撫台可是有擔憂?”林清率先打破沉默。
“聖上手下有欽差,還有司禮監的人,見善,你可别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對于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林清微笑,“意味着我多處不讨好。宮裡的人會認為我越俎代庖,大臣們則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
“那你為何還如此做?”隋瑛放下茶盞,眼底已經泛起了不快。
多想說,原因有很多,除卻皇命之外,更因為這朔西是你的,不想讓你在此處太難過,所以甘願走這一步險棋。可林清卻佯裝搖頭,無奈笑道:“我乃大甯朝兵部侍郎,吃的是朝廷的俸祿,走得是程朱理學的大途,為國為民,理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怎的,隻允許您隋瑛隋大人在朝堂上與奸佞相争,還不允許我林見善說幾句真話了?”
隋瑛一愣,随即起身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林清連忙站起身回禮,隋瑛便走近再度握住他的手。
“想必當差的已為你預備好了房間,朔西條件艱苦,比不得别的省份,這回先委屈你了。等明日我差人去打兩床新棉被來,你在這裡待上個半月,想必該看見的就該看見,該知曉的就該知曉。見善,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這最後一句說得情真意切,林清不由得擡頭看向眼前這比自己足足高了半頭的人,在隋瑛這雙如鏡眼眸裡,他看到了自己異于往日的羞怯。可他也從這張秋水微瀾的含笑面容上,窺見了這句話的真意。
隋瑛的确挂念他,卻也隻是挂念他。
想必換了哪位同僚到此,也會得到這一句令人感動的肺腑之言。
可他林清,思念說不出口,别的念頭更是半分都不敢有。他低下頭,隋瑛便隻當他是累了,寅賓館的大門打開,長随便湊上前來。風雪夜裡,他被隋瑛親自領着走向位于東院的客房,直到門關上的時刻,他也沒能将對這句話的回應說出口。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