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說,睜開眼世界便坍縮為一方黑色,狹窄,逼仄,他不知道發生何事,隻聽見爹娘的聲音傳來,對他說,晚兒,别出聲,别出聲,要好好活下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聽見爹娘的聲音。
天寒地凍,路途遙遠,若不是那惠州林氏藥商出身,識得嶺南地區名藥名醫,他許是從那小小馬車裡出來時就得當場殒命。那惠州林氏的主家很年輕,不過而立之年,卻作為一代經營着這惠州林氏藥行,生意做得火紅。
後來他才知道,這林家老爺原非姓林,原本隻是個醫館學徒,天資聰慧卻遭人構陷,被趕出後流落街頭。恰逢當時欽差巡視嶺南,欽差可憐這冬日裡快要餓死的少年,傾囊相救。這欽差姓林,那時,無父無母的少年為了報答恩情,求得欽差老爺賜姓,也改了姓“林”。
那欽差老爺是個心思細膩的,偶然瞥見這少年聞藥便知其效,憐惜人才難得,便私底下資助他,謀身立業。隻是這其中也是存了别的心思,倘若一朝落魄,這受恩之人,許能提供些許幫助。
是以在皇命到達的前兩日,素來身體孱弱的林氏小兒病入膏肓,而遠在千裡之外的惠州,一小兒以“林清”的身份重生,因為那惠州林家老爺抱着小兒,娓娓道,你爹爹是清白的,這一個“清”字,要貫穿你一生。
林家老爺喜愛林清,對其視如己出,這并非全乎處于恩情,也是這孩子模樣生的可人讨喜,不論是老爺還是幾個姨娘,成日裡不是怕他這裡磕着了,便是那裡撞着了,簡直比親兒子更甚。可林家老爺卻從不讓他沾染家裡的生意,因為他說,清兒是要讀書,考取功名的。
私底下,他時常對林清道,别忘了你爹的冤屈,也别忘了他那顆為國為民的心。
直到死前,他說的仍是這兩句話。
林家老爺死後,家族生意過繼給林清那沒有血緣關系的兄長,兄長待他寬厚,林清中舉後,更是舉族歡喜。可林清心忖,若是進京趕考,走上一條複仇之路,會為這些善人們帶來什麼呢?流下幾滴眼淚,他告别了姨娘和兄弟姊妹們,踏上進京路。
隻是在進京之前,他思來想去,最終轉道去了廣陵,不做他想,他隻是想去看一眼。
看一眼回不去的曾經。
沒想到在那裡,他遇到了自己從不敢回憶、也不敢思念之人。
他朝自己跑來,那一瞬間,他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全然暴露給了眼前人。
若是别人,那麼一切都完了,可是是他,事情還有盤桓的餘地嗎?
事實告訴他,事情不僅有餘地,那人仿佛是為了他而來。
他害怕,躲避着,可那人卻锲而不舍地跟随在後,他對他喝斥,可那人隻是笑着,一言不發,卻滿眼是淚。
是欣喜,也是傷心。
一路跟到贛州,在贛州客棧,那人下榻在自己隔壁,想着今晚或許能擺脫,于是他逃了,逃進了深山中。山道蜿蜒,迷霧重重,他不甚迷路,摸索一番卻撞了賊窩,被山賊所擄,山賊瞧他身上有些許盤纏不說,模樣也是水靈可人,簡直比女子更甚,索性綁了他,預備享用一番後賣到胭脂胡同的男倌館裡去。
在那個山洞裡,林清再度感受到死亡的迫近,那些獰笑、渾話,令他惡心的撫摸、親吻,讓他悔不當初,何必為了一些曾經回憶回到廣陵,攤上這麼一遭?他林清,已和林安晚已是無半點關系。
可他并沒有等來既定的暴行,那些可怖的笑聲變為驚恐的喊叫,明滅不定的火光中,他見一人提劍而進,刀光劍影中,他浴血朝自己而來。最後,他被他抱在懷裡,走出山洞,迎來林間缥缈雲霧,如夢陽光。
此後幾日,他被悉心照顧在贛州客棧,那人将自己所有的盤纏悉數給了他,力保他進京無虞。而他不知是因為傷勢,還是為了使他心安,自行選擇暫留贛州,到最後直接錯過了會試。
是以林清足足三年後才再度見到他。
他終究還是來了,他是懸在自己頭上的利劍,是摧毀一切的關鍵。無論如何,林清知道,自己所有的僞裝,在他面前,皆若無物。
他進勢勇猛,一路凱歌,林清卻耐心蟄伏,韬光養晦。
他想說的是,待我強大,你便到我這裡來。可林清想說的是,這條路兇險萬分,我甯願一個人走。
可是殊途同歸。
的确是仇恨使二人走上仕途,卻都落在了一個為國為民之上。
猶記得得那方湖心亭中,江南雪落無聲,雪花隻消一落地便沒了蹤影。林知府抱着林家小兒,對他道,晚兒,這是你的瑛哥哥。
瑛哥哥,你在讀書嗎?孩童懵懂地問。
我在讀書,晚兒。
這書頁上寫的什麼?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少年朗聲讀出這橫渠四句,神情毅然,黑眸灼灼。
林知府大笑,拍着少年的肩,撫摸孩童的頭,道,好!瑛兒和晚兒終将如此!不,是遠甚于此!
往事曆曆在目,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歡愉過後,聽着林清在自己懷裡講述這些年,隋瑛隻覺得心痛難忍。
“還記得你家那位教書先生嗎?”隋瑛自後抱着他。這幅身軀還是過瘦了些,也非女子,何必這樣弱柳扶風呢?
想到這裡,他張嘴咬了咬林清的肩。
“記得……啊……你這是做什麼?”林清方才回答,肩膀上便傳來暧昧的痛,“可是不想叫我安生了?”
隋瑛搖頭,将臉埋進了林清後頸的發間,輕聲道:“怎會讓你不安生,今夜你可是叫我體會到了極樂的滋味。”
“那為何如此?”
“你太瘦了。”
“我向來是這樣的。”
“神仙似的。”
“倘若是神仙也就罷了,凡人之軀,如此怕是不能長久。”
“再說,我便又要咬你了。”
“不說就是。”林清哼了一聲,就聽隋瑛在身後傳來低沉笑聲。